就这么回来了。
骑兵们走得整齐而缓慢,有如皇室仪仗一般威武庄严。而金军营中走了一遭的夕照,衣冠不整、头发凌乱,夹在队伍中间,恰似一列挺拔的青松之间,混迹着一棵歪扭枯树一样突兀又滑稽。夕照骑在马上,环视着京城中熟悉的大街小巷,在街上人们或好奇,或敬畏的注目下,一边庆幸自己好歹是活着回来京城,一边又盘算着那件大事。就这么走下去,很快就要到宫门了。怎么办,若要逃走,这怕是最后的机会了。可是骑在马上任人拉着,这众目睽睽之下,要怎么才能脱身?眼见着宫门已在咫尺,夕照别无他法,只得心一横,假装呻吟道:
“哎呦……我肚子疼……”
……
无人理会。士兵们就像没听见一样,始终正视着前方,缓步而行。
夕照深吸口气,咬咬牙,又硬着头皮对牵马人大声说了一句:
“这位大哥……我想上个茅厕……”
……
除非是聋子,否则怎可能听不见,但却依然无人理会。夕照心心念念的大事在此时此刻有如尘埃一般渺小得毫不起眼,夕照的话语轻易便被淹没在嘈杂的市井之音中,瞬间消散。怎么办?怎么办?对小太监好使的招数,在这些大兵面前完全没了作用,平时脑筋活络的夕照,这会子脑汁绞尽也想不出个好计策。红漆漆的宫门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夕照眼一闭,只好暂时绝了心里的念头。原来昨天没能逃跑,不是让我命丧金营,而是注定我再回到这宫里来。宫外兜了这么大一圈,最终还是回了来,难道这真是命……?
马队停下来,宫门已然就在眼前。队伍的领头人和守卫交谈了几句,守卫回头喊了几句,城楼边便有一扇红漆小门应声缓缓而开。牵马的士兵护着夕照下马,夕照在士兵们的注视下,慢慢向红漆小门走去。士兵们的目光如芒在背,夕照走起路来似乎连手脚都僵硬难移。走进小门的瞬间,他伸手摸摸胸口——昨天捡到的那东西还在。算了,只要有这东西,机会总会有的。夕照宽慰着自己,一只脚迈过低矮的门槛,再一次的,踏入了高高红墙内这片熟悉的青石砖地。
回到东南库的小屋里,屁股还没坐热,高虎便来传话,说马公公有请。和上次见面相比,高虎神情似乎有点不自然,但夕照觉得,这大概是自己的错觉。
见了马公公,才知道这骑兵护送的排场,原是马公公的一番好意。逃回宫里来之后,马公公连夜禀奏了皇上,皇上特别下了旨,调动了城里的一小队骑兵,向金军大营喊话送信,说抓错了人,速速放了,这才将自己救了出来。而金军那边也是出乎意料的配合,既是抓错了,二话没说便放了人。
“好生出来了就好。”马公公见夕照虽然仪容稍乱,但毫发无伤,便点点头,端起青花瓷茶杯,吹了吹,慢悠悠的呷了一口。
这马公公……也算是有情有义之人。夕照想。虽然这有情有义真真坏了自己的好事。哎,既然事已至此,就姑且先念着他的好吧。
认真谢过了马公公,夕照忽然想起来那件机密——既是又成了张德秀,有什么考量还是说出来的好。
“马公公,”夕照试探着问,“那件事……您向皇上禀过了?”
“那是自然。”坐在灰墙小院里的马公公,又恢复了那拿声拿气的腔调,“若不是有这件功劳,皇上怎会理会你这一个小太监的死活。”
这倒也是。这阵势,一个普通小太监实在是担当不起。夕照想。但金军就这么轻易放了自己,也令这个机密越来越像一个圈套。
“马公公,”夕照略略停顿,小心开口道:“您觉不觉得这件事,有蹊跷?”
听了这话,马公公并没有太大反应,手中不慌不忙的用茶杯盖一下一下的捋着的茶杯,轻描淡写地说:“什么蹊跷不蹊跷的,都一样。”
夕照一愣。
“敢问公公……此话怎讲?”
“哼哼。”那厢面无表情,只从鼻子里挤出两声笑,“事情报上去,皇上自会定夺。你管这么多作甚。”
“可是……”夕照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怎么说。
“没什么可是的,你能比皇上能耐大?”马公公眼一斜,似乎对夕照的多管闲事十分不屑,“是真是假,皇上说了算,咱这边,只要照实禀了,就算不是功劳那也是苦劳,其他的就不是咱的事了。懂不懂?年轻人。”
马公公拍了拍夕照的肩膀,似要拍醒这个冥顽不灵的毛头小子。夕照张了张嘴,终于闭口噤声,不再多言。片刻沉默之后,夕照起身准备告辞,而马公公却忽然又开了口:
“对了,从明天开始,杂家将你从东南库调至乾清宫,具体事项,一会去让高虎帮你打理。”
“乾清宫?”夕照眨眨眼睛,心里完全没有准备。
“嗯。乾清宫。”马公公扬起脸,似有深意的笑笑,嘴角边金牙一闪。
“记着,那可是皇帝的住处。放聪明点,莫要枉费了这个好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