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所过之处愈发冷清,车身颠簸。
沈素期一开始本只是闭目养神,久而久之,倦意袭来,素手掩唇,打了个哈欠,索性放松下来,渐渐睡去。
她竟有心思安睡?池靖卿面色一沉,车内温度急剧下降,然,她仍未有何反应。
片刻,马车倏然摇晃起来。沈素期顿时睡意全无,瞪大了眼睛,忙扶住了矮几。但见他恍若无事地、慢条斯理地收回手臂,这才发现他手中茶杯盖子不见了!
显然,适才他朝马儿砸去个茶杯盖子,马儿吃痛受惊,不跳脚才怪呢。
沈素期心头升起一股无名火,双手一拍桌子,秀眉微蹙,暗暗心疼她拍疼了的手,美眸含怒,怒视着他,没好气道:“你疯了!万一马车翻了怎么办?”
声音提高了八度,语气夹杂着责备与心有余悸。池靖卿扫了一眼她的手,目光向上,打量着她发怒的样子。面带薄怒,脸颊微红,美目微瞪,杏眸中还依稀能够看见他的身影。
唯有此时,她眼中无难民,无琐事,只有他。
见状面色稍缓,身体向后靠去,缓缓道:“手滑。”低沉的声线很是平静,语气平淡。
手滑?沈素期轻哼一声:“二王爷堂堂一大男人,连杯子都拿不住,看来要找个人随身照顾你才行了。”
池靖卿像是自动过滤掉了她话中难听的部分,一本正经应道:“随身跟在本王身边的人自始至终也只你一个,由你来照顾本王岂不恰好。”
偏生她不仅不懂得照顾,反而处处逆着他的意来。
他身边的人自始至终只她一个,这话却是不假。
沈素期抬手理了理鬓发,轻启唇瓣:“恐怕要让二王爷失望了,小女子一来不会做饭,二来不会梳发,自己尚且照顾不好,恐怕也无法照顾的好王爷您了。”
声音懒洋洋的,眼中点点戏谑。
她本便不是很在意适才发生的事,不过一时脾气上来,冲动了罢了。现下他无意争吵,她岂会不依不饶。
她心下刚有些欣慰,池靖卿唇角微勾,意味深长道:“照顾自己不得当,照顾外人却上心得很。”
话中所指,不必言明。
适才她去偷看核儿被他所发觉,他心中介意也在情理之中。沈素期未觉他有拘束自己之意,也未讨好,只端正了态度,道:“靖卿,那些患了时疫的人,并不皆是即将病死之辈。
我看到那男孩,除了身体较为虚弱,与常人无异,将他自己隔离开,会不会有些……”残忍二字没有出口,不过那孩子着实可怜,那些换上时疫被隔离开的人也着实可怜。
她心中在想什么,他岂会不知,叹息一声:“素素,那些染上时疫的人着实需要医治,但与城中未染病的人比起来,不足为重,若城中有人继续染病,将时疫过给更多的人,乃是最大的损失。
但青钟也并没有弃那些感染时疫的百姓于不顾,你今日亲自去看了那孩子,有考虑过自己的安慰吗?”声音一顿,“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若是失去她,渡了天下苍生又如何?
沈素期一时语塞,微微摇头:“我这不是好好的……”声音越来越小,心生愧疚。她只想尽快将感染时疫的人医治好,却忽略自己在心系百姓时,也有人在挂念着自己。
她眼睑微垂,抿了抿唇,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的疏忽,但即便是此刻意识到了,回去之后又定会再为百姓的事情奔走。
池靖卿叹息一声,早知无法说服她,现下一试,也不过证实了罢了。
他伸出手,沈素期眼睑微抬,看了他一眼,半响,搭上他的手,后者顺势一带,将人带入怀中。
沈素期任由他抱着,脑袋搭在他肩上,少有的乖巧。
他听得耳边响起均匀的呼吸声,知她是真累了,低叹了一声。
沈素期悠悠转醒时,马车桌上点着一根蜡烛,周围暗了下来,她眼波一转,倏然站了起来。
“砰”的一声,脑袋撞上顶棚,身上的外衣滑了下来,顾不上捡衣服,一手捂着脑袋:“现在什么时辰了?”
池靖卿略带无奈地摇了摇头,拉着她坐下,同时吩咐车夫驱车回去,旋即道:“酉时二刻,时间还早,睡了这么久,饿不饿?”语气平静,未随着她一同自乱阵脚。
沈素期适才还未觉饿,经他一提醒,摸了摸肚子,着实有些饿了,抿了抿唇:“是有一些饿了,城中百姓的晚膳有人做吗?我一时忘了时间,这两日时疫加重,几个做饭的妇女染上了时疫,还不知晚上的粥有没有人管。”
现下难民才是重中之重。她秀眉微蹙,面带焦急。
池靖卿不由失笑,闲散地靠在马车上,低眉看着她,唇角微勾:“百姓若知有你这般惦念着他们,定然吃不下饭。”
沈素期心中仍担心着难民的晚膳,一时未多想,下意识问道:“此话怎讲?”
他眼含笑意,缓缓应道:“若他们先吃了,你岂不白白惦念了。”尾声略带戏谑。
沈素期微怔,半响反应过来,撇了撇嘴巴,听他此言,悬着的心落了下来,偏头应道:“有二王爷在,百姓岂会受挨饿之苦。”她着实不应担心,他亦不会放任百信不管不顾。
池靖卿刮了刮她的琼鼻,轻笑道:“知道就好,有本王在,你担心什么。”
沈素期会心一笑,心底仿佛有什么在一点一点塌陷,正因有他在,她才担心。他日后乃是皇帝,三宫六院美妾成群,她如何立足。
眼睑微垂,掩去某种思绪,拉开帘子朝外看了一眼:“到了。”
段喃在前堂等候多时,听小厮报二人回来,起身朝二人必经之路走去。
远远看去,一道顷长身影,负手站在廊下,不知站了多久。
沈素期借着月光看清那人,眼中略有诧异:“段喃?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里?”此处无景且避着月光,他站在此处,莫不是在等他们回来?
段喃眼眸微眯,将二人上下打量了一眼,目光在池靖卿脸上停留一瞬,移开目光,道:“路过,”顿了顿,“恰好有一事通知你,青钟已经配制出了治疗时疫的方子了,还未投入使用,今晚找了一人试用,若无不良反应,此事便成了。”
语气平静,仿佛说一件极为普通之事。
她只看得见他所展露出的平静,看不见他乍一听消息时,激动得握不住茶杯。
并非因为难民得救,只因她可安心了。
沈素期心中一喜,脸上绽放一抹甜美笑容,拉着池靖卿手臂,扬起笑脸,声音掩不住激动:“真是太好了,难民终于有救了!”
池靖卿见她欣喜,唇角微勾,仍提醒道:“还只是试用,结果还未出来,别高兴得太早。”
沈素期笑容不见,偏了偏头:“连你都承认青钟医术过人,那他的医术定然了不得,且他做事周全着呢,若没有把握,才不会教难民尝试。”
青钟若急功近利,池靖卿第一个便不会将人找来。
池靖卿在她光洁的额上一点,低声的声音浅带笑意,挑眉问道:“青钟做事周全,这下可以安心了?”
段喃唇抿成一条线,借故离开。
转角之后,脚步缓慢且沉重。
池靖卿也并不如他想得那般小气,原以为沈素期赞赏青钟,他会吃醋,会不悦,但未见他有一丝。
池靖卿那般自若,是真的为她考虑过后的体谅,还是并没有那么在意她。
段喃眼底阴晦,唇角淡淡自嘲,他心中竟希望是后者。
身侧传来脚步声,他收敛了情绪。
许大海快步上前,光线暗淡,且段喃掩饰极好,他未发觉异样,脸上兴奋半丝不减,顾不上行礼,声音带着激动道:“督查大人,适才青少主那边传回消息,治疗时疫的方子有了效果。”
段喃心中出奇的平静,几乎在意料之中,正应了沈素期那句话,青钟若没有把握治好时疫,也断然不会试药。
半响,未得到回应,许大海脸上欣喜退去,面带错愕,这才想起还未行礼,忙一作揖,低头道:“督查大人,卑职失礼。”
段喃眉头微蹙,淡淡道:“派人尽快成批熬制汤药,患了时疫的人尽快服下,未患时疫的人也服下以此预防。”
许大海不知他为何看上去没有一点高兴的样子,又想到他这段日子除了对沈素期不同,对谁人也未热络过。
思及此,心中有了答案,略微思索,试探道:“督查大人,此事沈姑娘还不知,卑职这便去通报?”
段喃目光不知落在何处,手指收拢又握紧,淡淡道:“去吧。”
许大海略微迟疑:“大人,恕卑职多言,您亲自过去,岂不更好?”在他眼中,段喃对沈素期特别,且后者也不反感,此番便是个表现的机会,由他前去,再好不过。
段喃眼神暗了暗,负手转过身,迈着步子,道:“罢了。”他去了,反而自讨没趣。
许大海站直身体,见他背影带着寂寥,只叹了一声,便匆匆过去通报。
翌日,辰时。
入了夏,天气炎热,偶尔拂过微风,也带着热气。
今早治疗时疫的方子制成的消息传入难民营,难民除了乍开始的激动,便是一片死寂。
时疫的方子制成,但先前那些患了时疫火化的人,却再无法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