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素期随着发药的队伍前来,但见难民有气无力的靠在柱子上、墙角处,全然不见一点轻松之样。
她从街道一边走到中间,所见难民皆是颓然模样,心下愈发疑惑。盛出一碗药,端到一大娘面前,四下张望了一下,问道:“大娘,这是治疗时疫的药,那些染了时疫的人过不了多久便会重获健康,您也不必再为染上时疫所担心了。”
大娘听了这话,反而掉下了眼泪,一把打翻了药碗,拉着她的袖子,哭诉着:“为什么你们现在才有了治疗时疫的药,我的儿啊,他染上时疫不过三四天的功夫,怎么就没了,你们还我儿子来,还我儿子……”
如今患了时疫的人都救了过来,前几日染了时疫的人一个个推去火化,这区别待遇,百姓如何心安。
愤然不平并不难以理解,反之,沈素期为此很是愧疚,抿了抿唇,还未开口,大娘旁边的人便站了出来。
“现下就算有了治疗时疫的法子,那些死去的人也没法活过来,你们那个二王爷不是心系百姓吗?怎么从来不见他出面啊?”
百姓丧失亲人之痛,沈素期深有体会,但仍止不住有些心寒。
百姓见她未应声,皆要站出来宣泄自己的不满。
此时士兵后方传来躁动,这个时候竟还有人来闹事?
沈素期秀眉微蹙,眼底略带不耐,转过身,神色一怔。
只见池靖卿一袭玄色长衫,暗红色内衬,步伐从容,款款走来。无需举手投足,浑然天成的尊贵与气势,压迫得百姓一时忘了哀诉与埋怨,皆看向他。
他由远及近,宛如神袛。
走到近处,极为自然地牵起沈素期的手,目光环视百姓,神色坦然,沉声道:“现下本王就站在这里,有什么问题只管问便是。”
百姓险些皆要跪下行礼,尽管他并未强迫,也未表现出压迫之意,骨子里的奴性仍迫使百姓只觉自己顿时矮了一大截。
他一出现,百姓安静了一阵,半响,终于有人发出声音。
先前哭诉的大娘带着悲痛问道:“您就是二王爷?二王爷,为什么之前染了时疫的人不救,都火化了,如今染了时疫的人就都获救了,这是为什么?”
面对着强大的二王爷,语气中仍带有责备,在一个母亲眼中,没有什么比自己的孩子更为重要。
一个人开了口,旋即便有更多人跟着开口。
沈素期秀眉微蹙着,唇抿成了一条线。
池靖卿看了她一眼,不必言明,便知她现下定在自责,捏了捏她的手心,目光看向大娘,又环视过众人,沉声道:“你们有没有想过,如今你们衣食无忧,你们的同胞却死在了水涝之中,又有谁来为他们抱不平?”
言语犀利,语气强硬。沈素期未料到他竟会揭开他们的伤疤,顿时握紧了他的手,暗中示意他莫要再说下去了。
岂料池靖卿不仅未回应她,反之更甚。他眼眸渐冷:“先前并无应对时疫之策,那几名身染时疫之人,若不隔离火化,叫更多人染上时疫,届时死去的人很可能是你,也可能是本王。
丧失亲人的悲痛本王深有体会,只是死去几个人,与死去几十人几百人相比,你们觉得,哪一种更让人悲痛?”他声线低沉,声音清冷,冷静且条理清晰。
孰轻孰重,任谁皆会分得清。
只是分得清与接受,全然是两码事。
大娘拍着大腿,眼角皱纹中蓄着泪水,悲痛万分:“我的儿……你死了,扔下我们这一家可如何是好……”
池靖卿的话虽直截了当了些,却具有极大的说服力,没有哪一个人会为了他人的性命,去牺牲自己的性命。
一身着灰色长袍,似有些学问的男子站了出来,沉声道:“逝者已逝,活着的人皆是幸运之人,若不是二王爷请人研制出应对时疫的方子,恐怕我们还处在担惊受怕之中。
二王爷虽迫于无奈火化了那几人,却拯救了我们这一大群人,我们不能恩将仇报,更不能不懂得感恩呐!”
一番话,唤醒了陷入悲痛、陷入颓然中的百姓。
一上了年纪的大爷柱着拐杖,摇了摇头:“是死是活,皆是命中的定数。大家要知道,时疫这种病,若染上身,那就是一脚踏进了鬼门关,二王爷却仍留在这里,还请人为我们治病,若换了旁人,还不知逃到哪里去保命了呢!”
“这倒是……倘若没有二王爷,后来那些染了时疫的人肯定也活不成了。”
“二王爷是我们大家的救命恩人,我们竟然还怪他救得晚了……”
百姓再次看向池靖卿,却换了一种眼神,先前的怪罪皆成了感恩,目光里带着敬仰与感激。
忽地,一个三四岁的幼童跑上前来,拉着沈素期的裙摆,扬起小脸,另一手里捧着几颗小果子。
沈素期认出这孩子是那日被单独分离开的核儿,弯腰将他抱了起来,问道:“核儿,你娘呢?”
岂料核儿蹬着小短腿,偏要站在地上,他落地之后,仍仰着脸,脆生生的道:“沈姐姐,我那日看见了你,他们把我关在院子里,只有沈姐姐去看核儿了。
我娘说了,要不是沈姐姐和二王爷请大夫过来,核儿就要病死了……”声音越来越小,提起时疫,这个刚满三岁的孩子仍心有余悸。
沈素期心下动容,蹲下身体与他平视,理了理他的衣襟,道:“核儿乖,核儿生病了,姐姐去看你是应该的,但当时为核儿和大家看病的大夫还没办法治好核儿的病,所以姐姐没有办法靠近核儿,现在核儿的病好了,再也不会被关起来了。”
她脸上带着一抹笑,如冬日里的暖阳,光芒万丈。
核儿忽地低下头,好一会儿才道:“听娘亲说沈姐姐为了帮核儿治病,累得晕了过去,核儿想着定是沈姐姐吃得太少了,就、就……”
小手搓了搓衣襟,怯生生地看了她一眼,红着小脸将手中的果子放在她手心:“沈姐姐,这个果子你拿去……”
抿了抿粉嘟嘟的唇,还有点不好意思:“我偷偷采的,一共就五个,都给沈姐姐。”
沈素期看了眼手中青涩的果子,心底划过一股暖流,眼眶一热,脸上笑容更深,拉着他的小手,道:“核儿的病好了,姐姐就放心了,今天吃药了没有,等会儿乖乖吃了药,姐姐请你吃糖果。”
核儿后退了半步,扬起脑袋看了一眼那散发药味的药桶,苦着脸摇了摇头:“不、不吃药,沈姐姐,只吃糖果好不好?”清澈的眼中尽是天真。
沈素期拿起一颗果子,敲了敲他的小脑袋,干脆应道:“不好!”
核儿失望地“啊”了一声,小模样惹得周围百姓一阵欢笑。
笑过之后,一个个又面露愧疚。
连一个三岁孩子都知道知恩图报,他们竟还埋怨二王爷,他们竟连一个三岁孩子都不如。
百姓羞愧地低下了头,一瞬之间,现场竟都静悄悄的。
沈素期缓缓起身,环视着众人,面色平静,目光坦然,道:“二王爷此次前来,便是为了大家,又怎么会弃大家于不顾。时疫难以医治,先前没能救下那几人,二王爷岂会不自责。
但现下治疗时疫的法子有了,大家再也无需担心会染上时疫,那些染上时疫的人也都得救,这才是我们大家所希望的。
死去的人在天上看着我们获救,想必也很欣慰。现下洪水退了下去,时疫得到医治,一切都越来越好,想必过不了多久,一切都会恢复如初,只要大家齐心协力,没有渡过不了的难关!”
一番话铿锵有力,声音穿透空气,刺入每人的耳膜。
百姓犹如醍醐灌顶,他们这些普通百姓,最大的愿望也只是平平淡淡啊!
百姓脸上重新露出向往的神情,一个个皆看向了沈素期,心中重新拾起希望。
沈素期唇角带笑,不由提高了声音:“大家放心,二王爷爱民如子,定然不会让大家没有粮食果腹,二王爷先前便有了打算,一切恢复正常之后,会为大家分粮食,发放赈灾款。
那些丧失了家人的百姓,皆可以拿到抚恤金,在二王爷的带领下,一切都会变得更好。”
“真的?还有抚恤金?”
“二王爷真的会发粮食?”
池靖卿看了沈素期一眼,眼底有些哭笑不得。她就这般担心自己会对百姓不管不顾吗,他何时与她说过有此打算?现下她当着百姓的面色擅自做主,他岂有不应的份。
面对百姓的担忧,他神色坦然,大义凛然,沉声道:“本王既然在此,便不会对大家后续的问题不管不顾,大家只管放心,沈姑娘的话,亦是本王的打算。”
沈素期第一个鼓掌,环视众人,道:“大家安心,二王爷一言九鼎,相信过不了多久,粮食与银钱皆会发到大家手上。”
百姓最为关心的的问题得以解决,一个个不再有先前的颓然,皆是对未来日子的展望与向往。
核儿拉着沈素期的裙摆,扬起小脸,忽地道:“沈姐姐,你是不是仙女啊?”清脆的声音带着好奇,眼睛一眨一眨的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