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已成功攀上文学翻译金字塔的早已年逾古稀的纳训,仍未终止他一生追求的愿望与理想。在其六卷全译本出版之后,纳训仍想“振奋精神”,“发挥余热”,以再度贡献于国家、社会。他没有满足,没有休息,又找出了很厚的一部阿文著作展开阅读,准备接着将它翻译出来。但此时,尽管他“思维依然灵敏”,却因“长期艰苦奋战,积劳成疾”,加之,“文化大革命”的折磨,其“体力、精力消耗殆尽,瘦弱不堪”,体力愈加衰弱,“行动也不大灵活,很少出门”。曾经多少次,他勉强支撑着那枯瘦如柴的身体,坐到桌前,展开稿纸,准备开译。可总是疲困不堪,提不起精神,如同散了架子。而更要命的是,四肢不停地颤抖,曾经握毫数十年、下笔如神、挥洒自如的手,如今也抖颤不已,不再听从他的使唤。当时,他在给好友林松先生的信中,说他就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已失去了弹跳活跃的能力”。
纳训心有余而力不足,再也难以完成他的新的翻译梦想。因此,他准备开译的这部阿拉伯著作,终究未能译出。
不能再继续工作,这对于一般进入桑榆晚年的普通老人,或许不会有多大痛苦,而对一生奋斗不息、追求不止的阿拉伯文学翻译大家纳训来说,人活着的意义就在于为自己的崇高理想而奋斗,即为祖国和人民贡献出自己的光和热。而今,不能再从事翻译,这对他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痛失精神家园的纳训,所剩的仅只是生命的枯寂。可以想象,在其力不从心,不能不停下他那支神奇的“金不换”译笔,从此告别译坛的此时此刻,心境是何等地凄楚与悲凉啊!
中国文人,自古有着一种强烈的乡土情结和家园回归意识。在历代文人的灵魂深处,故乡是生命的根,是心灵的依托之所,是人生最后的最佳归宿。故而对乡土、家园的思念之情,作为一种特殊的空间体验、一种牵人心魂的内在情愫,总是萦绕和牢牢地盘踞在文人的心中,由此积淀为一种永恒持久的人文精神传统。无论是仕途通达的适意之士,还是浪迹天涯的落魄游子,都始终割不断其与故土的天然联系,都不可动摇其执著的对家园故土的留恋与皈依。特别是在最易感伤怀旧的晚年,故园之思尤为缠绵而深刻。因之,莼羹鲈脍,季鹰归来,成为千古美谈;求田问舍,植杖耘籽,“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至今教人心向往之。
羁留京华,别乡数千里的纳训亦然。故乡,始终牵动着他的情思。美丽的通海纳家营,没有北国的炎夏酷热与严冬寒冷,四季如春,气候宜人,山水优美。而更为重要的是,那是他的出生之地,是他成长的摇篮啊,他的资质,他的人格品性和精神气质,以及最初的人生理想都源自那块土地的培育!在那里,曾有过他刻骨铭心的父爱母爱与手足之情,曾留下他牙牙学语的稚音和蹒跚学步的足迹!自堂兄纳光文引领他离开纳家营,开始其一生的求索,他对这块曾生养和哺育了他的土地的牵挂思念就从未断绝!尤其是后来只身赴海外及北迁京华,更使他饱受乡思之苦。每当他回到故乡,投入其温暖怀抱,都如同回到了永远值得他追忆的童年。故乡那明丽的山水、那宁静迷人的田园风光,以及父老乡亲的淳厚人情,轻柔地抚慰着他的灵魂,使他久久地为之沉醉。徜徉在杞麓湖边,漫步于田间道上以及房前屋后,尘封的童年记忆便骤然打开,如暖人的春风荡过心头。他一次次重温童年的梦幻和憧憬,一次次寻觅儿时的稚音与足迹,那遥远、悠长的童年记忆,是那样的温馨、那样的甜蜜,即便是浸透了苦难与忧伤的岁月,也诗一般让他动情,令他留恋、回味与沉醉!乡情、亲情渗透骨髓,乡土之恋难以释怀,进入垂暮之年的纳训,故乡之情更难以割舍。在他的脑海里,“尝有莼羹鲈脍之思”,尝有“还乡居、终老故土的念头”。故乡,成为永恒的向往。但后来,因“逐渐长成的女儿已在北京工作或结婚,不宜再南下,且体质虚弱的他也承受不了迢迢数千里、长途列车颠簸之累”,纳训遂放弃其回迁故里、舨依家园的打算。
纳训一生,不求索取,只求奉献,他对国家社会贡献巨大,可所得待遇却微乎其微。他住房简陋,工资收入不高,生活负担较重。直到20世纪80年代初,生活条件才逐渐有所好转。这时,其三位女儿都已长大成人,大女纳尔谊为“下乡知青”,后被地方政府安置在云南玉溪一工厂工作。二女纳尔谦、三女纳尔谨都大学毕业后,也都分配了工作,纳训的经济负担于是大大减轻。而最使他深感欣慰的是,儿女们都各有作为。“曲折、动荡而又悬心吊胆的日日夜夜,终于把她们培养成久经风霜、意志坚强、有胆有识的青年”,她们“聪明能干,工作踏实”,“在生活方面,更善于安排料理”,这使“终于团聚的老两口消除了后顾之忧”。
198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又在中东街建盖了新宿舍楼,纳训一家由景星胡同迁到中东街新宿舍楼安居。新居虽尚嫌“住房面积较小较挤”,还不够宽敞,但相比其困守多年的景星胡同蜗居,其环境及设备等都已有较大改观,生活条件有所改善。这里,阳光充足,房间明亮,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空调,温暖凉爽有如春天。儿女们都很有孝心,为给辛劳一生、已入风烛残年的慈父“创造一个舒适、幽雅的生活环境,以度过晚年”,尔谦、尔谨两姊妹作了精心筹划,她们将新分配房认真加以装修、布置。对此,其晚辈挚友林松先生曾在回忆文中有所述及:
“两姊妹经过紧张的筹划、设计和奔走,把书房、客厅、卧室布置得井然有序,壁纸、顶棚、地毯,使整个宿舍面貌一新,空调、通风、排气设备尽可能地排除污染,沙发、躺椅、写字台,有助于老年人读书、写字、休息而不致过分劳累,也为她们的母亲装配了厨房烹调、洗衣的设备,电话机的安装解决了对外通讯联系的困难。以雅致为主,以适用为主,以方便为主,而不是追求阔绰、豪华、铺张,并没有违背纳老一贯俭朴整洁的习惯,跟他家多年有来往的熟人,都不约而同地感到:像纳老这样以毕生精力在文化上有巨大贡献的学者,早该改善一下工作条件和生活环境了,并纷纷祝贺他乔迁新居。”
然而,正当儿女长大成人、其家庭经济重负大大减轻,住房等生活条件已有所改善,“解除不少后顾之忧”,可以享享清福,可以“静下心来看看书、行行教门”之时,纳训竟心力交瘁,在其新寓所里寿终正寝,从此“默默离开了凡尘,走向另一个世界”。
纳训的后半生,磨难重重,不仅经历了诸多人生风雨,而且一直与病魔搏斗。其在解放初期到云南德宏州作民族调查时所患的空洞型肺结核,一再折磨着他。从1981年起,病情更加严重,常咯血。他一直“默默地支撑着、挣扎着”。至去世之前两年(即1987年),发病更加频繁,每月两次,且喀血更多,脚已肿胀,“四肢颤抖而不能自抑”。纳训曾几次住医院治疗,但却“时好时坏”,食欲不好,每天进食极少,身体更加虚弱。其新分居室在五楼,比原住景星胡同的楼层更高,又未设电梯,上下楼均不方便。生命在于运动。纳训“长年静坐小楼”。每天呆在楼上,这对他的身体康复也极为不利。后来,女儿尔谦强迫他每天下楼走走,于是,他勉强支撑着病弱的躯体,坚持每天一次,到楼下取取报纸和散散步。
在逝世的三个月前,纳训曾亲笔函请挚友林松先生夫妇,到其家中“畅叙便饭”。函中“盛意恳切,却之不恭”。林松先生遂应邀偕夫人纳景文女士登门拜访。纳训夫妇俩尽东道主之宜,纳夫人马汝知女士尽显其烹调手艺,午餐招待甚丰,且“全是老家风味,琳琅满目,杯盘叠积”。纳训见到挚友夫妇,“十分高兴”,“眼神里流露出喜悦、兴奋的光辉”。此时的纳训,“已骨瘦如柴,西域回回的面部特征更为突出”。“他饭量很少,举筷子或动调羹,手比半年前更抖。由于长期埋首案头,勤奋读写,背有点驼,个子也矮小了,跟年岁很高的,清瘦型的南方老叟一样……变化之大真让人难以置信”。因长年未参加社会活动,纳训大有“与世隔绝的孤独感”,交谈中,他“对外界社会尤其是对熟识亲友的最新动向十分感兴趣”,“不时进入回忆与沉思之中”。孰料,纳训此时已经步入其生命之晚秋,这次与林松先生夫妇的相聚,竟成为他们的最后诀别。三个月后,纳训即溘然长逝。
纳训在生命的最后一个月,手脚更加发软发颤,下楼散步时,已经过不了天桥。但却停止了咯血,夫人及在他身边的两个女儿都以为其病情已有所好转,还大为庆幸,为之欢欣,纳训自己也因此较为乐观。他依然挣扎着,坚持每天下楼活动,在逝世之前三天,还到楼下收发室取过报纸。不料情况突然急转直下,随后即躺倒,再也下不了床。是时,已吃不进东西,连牛奶也喝不进去,大小便失禁,境况更令人担忧。纳训头天晚上发病,纳夫人决意要送他去医院治疗,但这一次,纳训似乎已预感到自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说什么也不肯去医院。纳夫人只好于翌晨,将在北大医院当医生的二女儿尔谦叫回家,看护父亲。尔谦回到家,看到父亲病情已很严重,非比寻常,也极力劝父亲住进协和医院,或者北大医院,以便尽快予以治疗,可纳训仍旧固执地坚持不去医院。
吃药打针一天,仍不见效,纳训的病情未见好转。女儿尔谦情知不妙,又苦苦劝说父亲去住医院,纳训仍执意不肯。尔谦没法,只得忙去医院给父亲开针水及药品,顺便在医院借个便盆。谁知,尔谦走后,纳训的病情更形严重,十分危急。其腿脚已完全不能动弹,需要夫人帮其屈伸。纳夫人蒸来半碗蛋羹喂他,纳训已不能吞咽。夫人俯身心疼地问他:“你哪里难受?”纳训可能是肺功能已近衰竭,无力说话,未作回答。是时,其嘴唇干裂,双目暗淡,脸上已毫无血色,呼吸越来越微弱,其生命的挽歌已分明可闻。房间里死一般静寂,空气也仿佛为之凝固。纳夫人心如刀绞,痛不欲生,泪水长流。大约过了两分钟,纳训似拼尽全力,挣扎着说道:“我,心里难受……”声音极微。纳夫人急忙用手臂托住他的头,紧握其手。不大一会,纳训最后注目凝视了一眼几十年来与他同生死,共患难,相濡以沫的纳夫人,似乎想说什么,可什么也没说出,随即咽气。
中国译坛上空。一颗明亮的阿拉伯文学翻译之星倏然陨落。时在1989年12月27日上午8时10分。纳训,这位对祖国文化教育事业、对中阿文化交流作出了卓越贡献的阿拉伯文学翻译大家,从此走完了他充满风雨、充满坎坷艰辛的人生旅程,终年78岁。
当晚6时,一辆卡车将纳训遗体送至朝阳门外下坡清真寺。纳训安详地躺在清真寺内的停床上,身上覆盖着一块崭新洁净的白布。他双目自然闭合,面部略带微笑,神情坦然,没有许多人临终时面对死亡的那种巨大的恐惧与痛苦,如同平常经过一天的劳累,已平静地进入梦乡。女儿尔谦、尔谨一脸忧容,依依不舍,守候在父亲身旁。想起20多年来慈父对她们的疼爱,想到父亲这一去,从此天上人间,两世相隔,永远不再回来,姊妹俩不禁泪如雨下,低声悲泣。时正在北京伊斯兰经学院学习的马忠等三位云南回族学子闻讯,也于当夜赶来,守候纳训。
纳训的溘然长逝,是我国文学翻译界的一大损失。噩耗顿时传遍京都文化界乃至国家有关部门,人们深深哀悼这位杰出的阿拉伯文学翻译家。在纳训去世的当天,人民文学出版社领导闻讯,即匆匆赶去看望。在纳训遗体停放下坡清真寺的两天中,中央文化部、统战部、国家民委、北京市民委、人民文学出版社、中国伊斯兰教协会、北京伊斯兰教协会等部门领导与工作人员、阿拉伯各国驻中国使节等外国友人、首都各界知名人士,以及纳训的留埃同学纳忠、张秉铎、刘麟瑞、马金鹏、马准芝、金茂荃、李鸿青等诸位先生和众多的读者、学生等等,都纷纷前去向遗体告别及慰问其家属。
纳训所在的单位人民文学出版社本来要“再进行一次隆重的追悼会,但纳训家属根据其生前遗嘱,殡葬仪式从简,只依照伊斯兰教礼仪,安葬在四周是穆斯林兄弟姐妹的墓地碑林中”。
按照伊斯兰教殡葬礼仪规定,亡人须及早安埋,入土为安。其家属遂在纳训离世的第二天一早就请人挖坟,第三天(29日)安葬纳训遗体。为纳训送葬的除其家人外,尚有中国“伊协”、北京“伊协”的领导和工作人员,有纳忠等留埃同学和纳训生前好友,以及北京伊斯兰经学院全体师生,还有众多一贯敬仰纳训的北京市各行业回族人士。挚友纳忠亲自挥毫,为纳训题写了碑文。
纳训墓建在北京市南郊卢沟桥畔回族公墓园内一片面东向阳、绿树掩映的平岗上。丽日风和,蓝天白云,纳训安静地躺在青松翠柏之中,四周是排列井然的一座座穆斯林坟墓,紧挨他身边,即长眠着他的留埃同学马季高先生。
没有哀乐,没有花圈,没有追悼会以及任何歌功颂德的赞美词;一方白布、一抷净土,几节《古兰》经文,“质本洁来还洁去”。一切都严格按照伊斯兰教殡葬礼仪规定,一切也都符合纳训生前质朴、踏实,不虚张声势、不自我标榜的为人品格和谦谨作风。
就连其安息地的安排,也似乎与纳训的思想情操极为吻合。卢沟桥,这是震动古今、永远彪炳中华民族史册的著名抗日战场。1937年7月7日,复仇的烈火熊熊燃烧,一个伟大的民族在这里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反抗怒吼,由此而拉开了中华民族求生存、争取自由解放的伟大抗日战争序幕。爱国战士纳训长眠于卢沟桥畔,再恰当不过。其爱国精魂及一生光辉业绩,也无愧于这块象征着中华民族精神气概的光荣、英雄的土地!
品格,是一个人真正的桂冠和荣耀,它能使一个人变得崇高而伟大,能使其具有感人的魅力,从而获得世人的尊敬与爱戴。翻译家纳训的去世,给人们留下了长长的哀思,人们深深怀念他。其生前诸多挚友和单位同事乃至后学,都先后撰写文章,回忆其生平、事迹,缅怀其不朽业绩,对他一生的优秀品格和高尚情操,以及在中阿文化交流等方面所作的重要贡献,都给予了高度评价。
纳训,的确永远值得人们深深怀念与敬仰。他和马坚、纳忠等人一样,是现代中国回族知识分子的杰出代表,是中国回回民族的文化精英,是中国回族人民的优秀儿子。终其一生,纳训既是一位阿拉伯文学翻译大家,又是一位赤子,一位杰出的爱国战士,同时,还是一位有着虔诚宗教信仰的穆斯林宗教学家。他是赤子与文学翻译家的结合,爱国战士与宗教学家的结合。炽烈的爱国热忱,深挚的民族情感,纯真的宗教情怀,构成了纳训的崇高品质与完美人格。
作为一位著名的文学翻译家,纳训自留学埃及起,就矢志不渝,呕心沥血,恭耕译坛,数十年来,翻译成就卓著,最终将自己的全部心血化为译作,捧献给中阿人民,从而“为中阿文学的交流,建构了一座永恒的桥梁”,为新中国文学的发展作出了卓越贡献。他的辉煌译著,以忠实于原著风貌和他特有的翻译风格,及其所独具的艺术魅力,赢得了一代又一代的广泛读者,曾风行全中国,誉满海内外,因此而在晚清以来的《一千零一夜》汉译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因此在现当代中国译坛上,与朱生豪、傅雷等文学翻译大师齐名。如同朱生豪之于英国莎士比亚杰作、傅雷之于法国罗曼·罗兰与巴尔扎克等文豪巨著,纳训与阿拉伯文学名著《一千零一夜》在中国的传播也关系密切,他是《一千零一夜》在中国的第一个真正忠实传人,是他一生不倦不懈的努力,使得这部曾轰动世界的阿拉伯文学名著能够风靡全中国,使之家喻户晓,影响了全中国各阶层、各行业,乃在山野乡间、市井巷里的所有读者。
作为一位杰出的爱国战士,纳训一生热爱祖国、热爱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毕生为之奉献。他始终关心国家民族的前途与命运,其一颗滚烫的赤子之心,始终与祖国和人民的脉搏一起跳动。
自19世纪中叶鸦片战争以来,中国内忧外患日深。帝国主义的坚船利炮,强行打开中国大门,使中国人民于睡梦中惊醒。于是,在梁启超等人为首的近代中国知识分子中,涌动着一股爱国主义热浪和拯救民族危亡的文化思潮。与此同时,以一批留日青年学生为首的一代回族激进知识分子,也深切感受到国家民族所面临的亡国灭种的威协,由此而产生了强烈的救国热情和民族自救意识。他们振臂呐喊,进而在近代中国,掀起了一场爱国爱族爱教的回族文化教育启蒙运动。
正是这一回族爱国爱族爱教文化教育启蒙运动,熏陶、培育了纳训和马坚、纳忠等一代优秀的回族爱国知识青年。这些爱国青年,也正是秉承了回族爱国文化前辈的救国理想,肩负着拯救国家与服务民族宗教的“双重使命感”和责任感,远渡重洋,赴埃及留学。他们最终都将自己的全部精力与热情,奉献给了祖国和人民,以其对祖国文化教育事业的卓越贡献,实现了自己的报国理想。
纳训,作为这一回族爱国知识分子群体之一员,他从纳家营到昆明南城清真寺经学堂,到昆明明德中学和赴埃留学,从单纯的的宗教情感,到充满了服务社会,贡献国家民族的热望;从在经学堂初步培育的爱国感情,到融伊斯兰爱国意识与中华全民族传统爱国精神为一体的爱国思想。他一生的整个情感历程,正体现了马坚、纳忠等一代回族知识分子的爱国心史;他一生的报国理想与执著追求,代表了那一整代回族知识分子崇高的爱国情操,以及他们所走过的曲折艰辛的报国之路。
爱国,不是一个空泛、抽象的概念,而是“千百年来巩固起来的对自己祖国的一种最深厚的感情”(列宁语)。真正的爱国,不是激于一时一地的冲动之举,而是体现于一个人一生思想言行的对祖国、对人民的刻骨铭心之爱与赤胆忠诚。纳训爱国感情正表现在他一生持久的思想言行之中。爱国,如同一条红线,始终贯穿了纳训一生的各个阶段。从他在中学时代发表的文章、从他加入全班同学的爱国行动和中学毕业时的演讲、从他赴埃留学之后,积极投身海外抗日救亡运动和致力于中阿文学翻译,从他留学归来,主编《清真铎报》,揭露时弊和反映回回民众的民主呼声,以及先后在昆明明德中学和云南民族学院,兢兢业业奉献于民族教育、从他一生对中阿文化交流所作的卓越贡献等等,无不充分体现出其真挚深厚的爱国情感和执著而强烈的报国热忱。其爱国热情总是那样地炽烈、那样地持久。在他的心灵深处,祖国,始终占有着极重要的分量,无论历经多少人生风雨、多少磨难坎坷,都难以磨灭其深挚的爱国感情,难以动摇其在中学时代即已铸就的报国之志。
作为一位热情的宗教学家,他对自己的母族及其所信仰的伊斯兰教始终充满了深挚情感。在他赴埃留学前,即有着振兴宗教,促进回回民族进步,改变其落后面貌的理想愿望。归国后,他曾努力纠正族人在宗教信仰方面一些认识上的偏误,并恭身从事回族教育。主编《清真铎报》,又极欲革除自己民族身上诸多阻碍其发展之积弊,体现出其对宗教、对母族的深深热爱,以及期盼它振兴与繁荣的焦灼。直至晚年,仍旧关心着自己母族的进步与发展,母族的每一个进步,都使他由衷兴奋;每一点不尽如人意之处,都使他牵挂和不安。而且,更为重要的是,他继承了中国历代穆斯林学者的优良传统,矜持操守,严以律己,将自己信仰的伊斯兰教所要求的道德修养,贯穿于其一生的各个方面。在他身上,几乎结晶了中国回回民族的所有美德。他和马坚、纳忠等杰出回族知识分子一样,以自己特有的精神品质,以其一生的追求历程,为当代中国穆斯林学者,乃至整个中国知识界树立了人格典范与精神楷模。研究回回民族的汉族学者李华英先生就曾在纪念文中由衷赞叹道:“纳训先生不仅学品好,人品也好。他那谦虚谨慎、平易近人、不追逐名利、不随波逐流、表里如一的品德一向被同仁们称道。纳训先生给我们留下了一座精神花园,供我们游览。他那平凡而又伟大的业绩和高尚情操将永远留在我们心中。”
纳训的品格情操,确实是一座足可供后人观瞻、“游览”的永恒的“精神花园”。他为人谦谨,虚怀若谷。20世纪80年代,有记者采访他,问他当年为何能在全班同学中被选拔留学埃及,“是因为品德优秀还是成绩优异?”他摇摇头,反复强调自己在当时,“不过是三十几个同学中最不显眼的一个,并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地方”。其早年译作《天方夜谭》,因直接译自阿拉伯原文本而独步中国译坛,在《一千零一夜》汉译史上有着独特地位,可他总觉得作品“译得粗糙,不值一谈”。晚年,翻译成就卓著,且其在文坛上拥有多个头衔:著名阿拉伯文学翻译家、人民文学出版社译审、中国翻译工作者协会理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等,可他仍谦逊过人,从不夸耀自己的学问,从不谈论自己的成就,甚而总是挑剔自己的不足。在中央民族大学胡振华教授编辑《回族当代文艺人物辞典》,决定将其收入辞典时,他一再谢绝,一再声称自己“只不过做了翻译转述的工作,翻译不等于创作,没有创作就称不起文学家、艺术家,叮嘱不要写进辞典去。陈词恳切,绝非一般的客套谦语”。
一位蜚声海内外的阿拉伯文学翻译大家,对自己前期重要译著如此求全责备,不惜予以否定;对自己应享之荣誉如此退避三舍,拒不接受,这种胸怀、境界与人格精神,非一般人所能具有!
纳训的人格风范,还体现在他平常生活的各个方面。
他敬老:自幼尊敬长辈,热爱父老乡亲,从小得到村中老人们的一致夸奖。其后只身在外,又总是“把乡亲都装在心里”。1970年通海大地震,他闻讯赶回家乡看望乡亲,凡七十岁以上老人,他不仅登门看望,还送了慰问礼品。
他尊师:对幼时启蒙老师马德富阿訇、钱老师、戴老师,以及后来的恩师田家培阿訇和杨士敏、李敏生等诸前辈先生,都一生充满敬意,执弟子礼极恭。每当谈到他们,都感激与敬仰之情溢于言表。晚年仍记忆犹深,每每追怀、感念不已。
他重友情:早年与同窗纳忠结为挚友,赴埃留学,又结识马坚和林仲明等诸友。留学归来及至解放后,还先后与王连芳、林松、纳国昌等先生缔结深厚友谊。他始终与朋友亲密无间,情同手足,数十年不改初衷。“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深挚的友谊,首先来自他谨厚的为人及其对友谊的真诚呵护与百倍珍惜。他对朋友坦率、热情,用情至真,以心交友。当年,在文化部下属国家文物局工作的挚友、回族青年学者纳国昌先生被下放宁夏,“每年暑假离开塞上江南,取道北京南行探亲,往返都以纳训之家作‘中转站’”。纳训总是满怀热情,将他“当作远方归来的亲人接待”,两人常一起在小庭院中挥扇纳凉,“一吐胸中块垒”。晚上,将女儿居住的房间腾出让其休息。纳国昌先生每次“西行离京”,纳训必亲率全家到车站送行。临别,祝其一路顺风,并再三叮嘱:“此后孤身数千里,自己多保重。”其纯真之情,使这位怀才不遇,命运多舛,浪迹天涯的游子备感温暖慰藉。而更为感人的是,在20世纪粮食至为紧张,人人难以自维的三年困难时期,纳训仍将朋友视为上宾,每次朋友光临,都热情接待,宁可自家挨饿,也要待之饭食。来访的朋友如是云南人,纳训必吩咐夫人“烹调正宗的云南家乡饭菜”以招待。有时临近月尾,粮食更为紧张,已难招待饭菜,他也要想方设法,让夫人烙上几张大饼,给客人充饥。直到在与病魔搏斗的晚年,“他还时时惦记同在北京而不能常见的老同学、老同乡和亲友们。每到冬季处于所谓‘冬眠’之际,总是在给别人的信中表示,待春暖花开以后,争取外出访问他们”。
他重亲情:毕生敬爱父母和哥哥姐姐以及所有亲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是礼仪之邦的中华民族追求至善的传统道德观念,也是纳训一贯为人处世的道德准则。早年,他就学于昆明南城清真寺经学堂、昆明师范附小和昆明明德中学,哥哥姐姐们曾给予他关爱和经济的资助,他深深感激,一生铭记不忘。在他留学归来后,即将外甥及侄子领到昆明读书,供给其学习及生活等费用。直到后来,自己的子女已经上学,他还常常给一些侄男侄女寄钱,仍负担着他们的学习费用。凡远近亲戚,及至纳家营所有乡亲,无论哪家有难,或有特殊困难,只要有求于他,他定要慷慨解囊,尽其所能,予以救助。
他爱妻子儿女:与夫人马汝知女士结为伴侣,彼此愉快相伴,执著相爱,真诚体贴,互为敬重,几十年夫妻恩爱,情深意笃。“在儿女面前”,他是一位“温暖的慈父”。每到周末,都要带领三个女儿游览公园,让孩子们尽情地玩乐。他关心子女,尤重其思想的健康成长。在后来的日子里,由于下乡劳动和翻译工作的繁忙,他很少与孩子们一起交流思想,但在其心中,却随时想着子女。当孩子们在思想上有所进步时,他十分高兴,予以表扬、鼓励;而在孩子受到一些不良思想影响,出现不健康想法时,他总要给予严厉的批评教育,促使孩子追求进步。为使子女从小养成勤俭的良好习惯,纳训常常教育她们,要注意节约,不能乱花一分钱。长女尔谊在上中学时,觉得口琴好听,想买一只口琴,于是,向父亲提出。纳训不同意尔谊买口琴。这在今天看来,似乎不可理喻,但在当时衣服打补丁,不允许任何浪费的时代,为使子女从小养成节约的习惯,却有此必要。后来,“知青”下乡,尔谊要到到黑龙江插队落户,纳训特意到街上寻找,为尔谊买到一只口琴。他冒着风雪赶到车站,气喘吁吁地将口琴塞到尔谊手里。而此时,他正被隔离审查,不得回家和随便走动。父亲的心,是如此的细、如此的充满慈爱,令尔谊终生难忘。
在学习方面,纳训要求子女极其严格。也许,由于其曾深受旧式教育影响的缘故,或是自有其独特经验,纳训要求女儿,“读书要读出声音来,否则,就不叫读书。凡听不到女儿的读书声,他就认为女儿没用心读书”。由于受父亲翻译文学作品的影响,三位女儿,尤其是长女尔谊和三女尔谨特别喜欢阅读文学作品,而家里却都是外文书籍,几位女儿读不懂,纳训常到编译所图书室为之查书、借书,乐此不疲,从不间断。例如当时流行的《欧阳海之歌》《林海雪原》《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作品,以及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八十天环游地球》《地心游记》等科幻小说,纳训都曾经借来给女儿们阅读。
为使女儿养成良好的阅读习惯,提高其阅读能力和阅读效率,以达阅读之目的。他告诫女儿,阅读作品首先要认真,不仅要读懂作品内容,还要用心领会作品的主题意义,要认真体味、领悟作品所表达的思想和作家所抒发的感情。他说,古人读书,即很注重仔细研究文章中语言文字的含义,所谓字求其训,句索其旨。似此坚持,日久学问即深。其次,要“熟读精思”。“学起于思”,“学而不思则罔”,要边阅读边思考:作品哪些地方写得最好?为什么好?好在哪里?此外,阅读时还要勤动笔。在阅读中,随着思考,或受到启发,或得到新知,该记就记,该抄则抄。勤思、勤记、勤抄,方能收到事半功倍的阅读效果。那种囫囵吞枣,不求甚解,眼睛一扫而过,即使读得再多,也不会有多少收获。长女尔谊从早到晚,一口气读完一部《欧阳海之歌》,被他狠狠批评一顿。之后,他解释说,这种阅读方法不可取,一是伤害视力,对眼睛不好,二是狼吞虎咽,没有多大效果。这些,都对子女教育深刻,使之终生受益。
纳训关心子女,及至其恋爱、婚姻,一直到关注孙辈的健康成长。1985年,长女尔谊利用四年一次的探亲假,带着两个女儿赴京探亲。在返回云南时,纳训将她们送到车站。临别,还叮嘱尔谊:“回去后,一定要让两个娃娃好好读书,等到考上大学,来北京读,由我供她们。”其眷眷之心,何其感人!
爱因斯坦说过:“人生的价值在于对人类、对世界、对社会的贡献。贡献愈大,人生的价值愈大。”纳训,正是以他对人类、对世界、对国家社会的巨大贡献,体现了他巨大的人生价值。
丰碑永在,遗风范长存。纳训的辉煌译著,已成为祖国文化宝库中不可多得的艺术瑰宝;他一生崇高的人格情操、优美品质,不仅对于今天的中国穆斯林,对于全中国人民,也是一份弥足珍贵、永远值得珍视继承的精神遗产。
纳训,杰出的爱国战士,享誉海内外的一代阿拉伯文学翻译大家,中国回族人民的优秀儿子,其不朽的业绩,永远留存于中华民族文化史和中阿文化交流史上;其感人的精神形象,永远镌刻在中国人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