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久不说话的原因,她的声音有点嘶哑,带着点欣喜,又带着点悲凉,似投入井底的一颗石子,在赫连玥心里激起一圈涟漪。
赫连玥的唇哆嗦着,默默看着那张曾经熟悉的脸,终于喊了声“圣姑……”,然后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和腔调变得怪异之极,“我……我母亲……一切安好吗?”
那被称为圣姑的尼姑,脸上泛起慈爱的笑意,却没回答他的问题,只道:“她曾说过,聪明如你,总有一天一定会找到这里。”她侧身将庵门打开,“殿下,请进来说话。”
钱翩翩远远躲在一株古树上,看着赫连玥闪身入内,百无聊赖地坐在树杆上,也不知这尼姑是他什么人,他找她有什么重要的事,明明诛杀燕九只差一步只遥,他竟不顾一切地从邑州赶回来。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破旧的庵门再次嘎的一声打开,赫连玥独自一人步出尼姑庵,手中多了一只瓷翁,待庵门关上,恭敬地在门外鞠了个躬,转身大踏步离去。
钱翩翩慌忙从树上滑落,尾随而去。却见赫连玥越走越快,到了后来,几乎是奔跑着下山,钱翩翩跟得气喘吁吁,暗忖这人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便见赫连玥突然一个急停,仰头发出一声长长的悲鸣,“啊……”
那悲鸣从他胸腔里喷薄而出,久久地在山中回荡,惊起一群飞鸟。钱翩翩惊讶地看着这一幕,捂着嘴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赫连玥踉跄了一下,又接着往前走,这回却不再箭步如飞,两脚如同灌了沿,一步一步走得极慢。
钱翩翩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却见赫连玥忽然停下,也不转身,“出来吧。”
原来他早就发现了,钱翩翩吐了吐舌,从树后走出,快步跟上赫连玥。她有点忐忑,不知赫连玥会不会怪她私自跟踪他,偷偷觑了他一眼,却见他一脸落寞悲伤,双眼红肿,似是哭过。
她大为诧异,拉了拉他的袖子,轻声道:“赫连玥,你……你没事吧?”
此时两人正走在半山腰,溪水潺潺,鸟鸣啾啾,本是一派风和景明的景象,可赫连玥此时的模样,却和这景象格格不入。他麻木地看了她一眼,也不说话,自顾走到溪边一块大石上坐下。钱翩翩想了想,掏出帕子在溪水里湿了水,绞干后递给赫连玥,自己则在他身旁坐下。
赫连玥将瓷翁小心地放在一边,接过帕子,将整张脸埋进帕子里,良久才从指缝里冒出一句,“我母亲死了。”
钱翩翩一怔,难怪他不管不顾地赶回来,原来是和他母亲有关,他捧着的那个瓷翁,应是他母亲的骨灰了。她本想说些什么安慰他,但张了张嘴,却是什么也没说,只伸手抚了抚他的肩。
赫连玥的脸仍是埋在帕子里,双肩有微微的颤抖,发出压抑的呜咽声。这种时候,能哭出来总比压在心里好,钱翩翩也不劝他,只安静地坐在一旁。
过了许久,他方抬起脸,将帕子递给她,也不看她,只道:“劳驾。”
这是要她去洗帕子的意思,钱翩翩二话不说,起身去洗了帕子再递回给他。
他将帕子叠成细细的一条,仰脸敷在眼睛上,双手抱膝,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其实我早就猜到的,但真的知道了,还是会禁不住的难过。”
钱翩翩抚了抚他的肩,也不知该说什么,但赫连玥并不需要她的安慰,又接着道:“那尼姑,是我丹夏国的上一任圣女,也是我母亲生前最好的朋友。”
钱翩翩奇道:“她既是圣女,为何竟在此处当尼姑?”
他并不答她,自顾道:“我出生后,我母亲一直害怕我会被人毒害,于是,她开始研究百毒不浸的方法,尝百毒,试百药,无所不用其极……你知道为何她会这么害怕我被人毒害吗?
钱翩翩怔了怔,正待说不知道,赫连玥已接着道:“我原本也不知道,还以为是她多心,自己擅长使毒便觉得人人都会使毒害我,直到有一天,她忽然拿了一片黑色的玉片给我……”
钱翩翩心里重重地咯噔一下,在邑州草原上的时候,他便提过这事,只是当时他压根没提什么黑色的玉片,而当时又恰好被打断了,事后她出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并没有继续追问,或者说,是不敢追问。
她只觉心跳如擂,又听赫连玥的声音淡淡地继续,“那黑色的玉片,薄薄的,似玉非玉,刻着许多繁复的鸟兽纹,她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只告诉我,我出生时,手里便紧紧攥着这东西……”
钱翩翩脑中轰隆一声,半张着嘴呆怔在那儿,“你……你说什么?你……出生时……手里便攥着灵犀圭?”
赫连玥将眼上的帕子取下,看了她一眼,又将视线移开,“当时我母亲和父王都惊骇莫名,找了无数得道高僧和有名望的方士来看,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有的说这是上古神器,有的说这是邪祟之物,说得更多的,却是这东西和一个宝藏有关。我父王虽处死了所有替我接生的宫人,但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渐渐的,便有流言传了出去,传得神乎奇神,说我身上有一幅藏宝图,我那些皇兄们,还有他们的母妃,生怕我会因此得宠,想方设法的毒害我,暗算我,时时觊觎那所谓的宝藏,我父王无法,只好说我八字和他不合,将我和母亲送回丹夏。”
钱翩翩怔怔地望着他,早忘了自己原本是要安慰他的。
赫连玥顿了顿,又道:“于是我母亲开始不停地研究,炼制那百毒不侵的丹药。到我六岁时,某一天,她忽然跟我说,她要去寻找那玉片上的秘密,一日找不到,她就一日不回来,她还说,若是将来我比她早发现玉片上的秘密,也可以去找她,把秘密告诉她。自那后,她便永远消失了。”
赫连玥起身,跪到小溪旁,掬水使劲往脸上扑,再坐回石块时,脸上的水嘀嘀嗒嗒,分不清是溪水还是眼泪。
“之后我父王便派人来接我回燕国,还记得那次我中了息桃虺的毒吗?我本以为那次我死定了,结果圣姑找到了我,喂我吃各种丹药,将我泡在各种煮得滚烫的药材里……”
想起吃丹药和泡药材时那种痛苦不堪的经历,虽事隔多年,赫连玥仍是不寒而栗,“后来毒终于解了,圣姑说,母亲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费,我终于拥有了百毒不侵的身体,可她却始终不肯告诉我母亲去了哪里。”
他后面的话,已和她没什么关系。钱翩翩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个人,脑中不断重复着他方才那句“我出生时,手中便紧紧攥着这东西”,这么说,他就是转世的叶咏青?可若他就是转世的叶咏青,那姬恒又是怎么回事?
她脑中嗡嗡作响,来不及多想,又听赫连玥接着道:“其实这些年来,我早就想过,也许母亲早就死了,只是不让我知道而已,否则这么多年来,怎会音讯全无。我一直不停地找,找母亲,找玉片上的秘密,却一直徒劳,直到找到圣姑。”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将两手盖在脸上,声音从指缝中透出,听着有些不真切,“原来当年母亲因为尝试了太多毒,以致毒气攻心,就连容貌也开始变得丑陋,她自知时日无多,又不想我看到她变丑的样子,于是故意和我那样说,在她毒发之前离开,留一个假的希望给我。
圣姑陪着她一道离开了丹夏,母亲执意要在这里住下,因她知道父王必定会将我接回蓟城,这里离蓟城近,她便当自己和我在一起了。当时那百毒不侵的药还没炼成,她在此住了两年,每日仍不忘炼那药,后来听说我中了息桃虺的毒,也顾不得许多,让圣姑去寻我,死马当活马医,没想到竟是成了。圣姑说,她回去后告诉我母亲,我已有了百毒不侵之躯,我母亲……便含笑而去了。”
他的话说完了,两手依旧盖在脸上,两人一时沉默。
钱翩翩想起她转世投胎前,那阴差让她看的那一幕,那个腰臀处有个桃花印记的男子便是转世的叶咏青,当她因中了****,莫名和赫连玥云雨一番后,虽看清了他身上的桃花印,却固执地认定是那阴差弄错了。那样一个浪荡无耻的登徒子,怎么可能会是她的叶咏青?直到后来重遇姬恒,他那清冷的气质,爱画竹的喜好,与叶咏青如出一辙,最最关键的是,他写的字,和叶咏青一模一样。
她由此更加确定,那阴差弄错了,转世的叶咏青,应是姬恒才对,唯一不符合的,是姬恒没有灵犀圭。可如今,赫连玥却告诉她,他出生时,手里便攥着灵犀圭。
这可真是晴天霹雳,钱翩翩茫然地望着赫连玥,只觉心乱如麻,早已顾不得去安慰他的丧母之痛,颤着声问他,“那……你的灵犀圭,现在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