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如约让她休息,方式却是他背着她走。
“你可别睡着,我一个瞎子,全靠你指路了。”
钱翩翩的脑袋枕在他肩上,动也不愿意动一下,眼睛不由自主便要阖上,只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你怎么这么沉?脱光的时候也不见你有多少肉来着。”
她闻言立时清醒了不少,虽有点恼他的嘲笑,但多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尽量提气想减轻重量。
赫连玥道:“不必这样,你尽管放松歇息,日后记着我的好就行。”
钱翩翩哼了一声,“你这还好了?当初若不是你逼迫我跟你来燕国,我现在还好好地在瑶台仙筑喝桃花酿,何需在此吃这种苦头?你对我再好,也是你欠我的,再说,你还欠我两条命呢。”
这么一想,她不再内疚,心安理得地放松了身体,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小憩。她想起方才他的游戏,将手举高,迎着日光去看手上的玉戒。白色的玉戒,色泽温润,触之微凉,与她修长的手指相得益彰。
“老实交待,你方才的小把戏到底是怎么弄的?”
“什么小把戏?为夫不明白夫人所指何意。”
“哼,你就不承认吧,我方才是一时急红了眼才被你蒙混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捣的什么鬼,有朝一日被我想明白了,我和你没完。”
他笑笑不语,脚步坚定地向前迈去,每当她快睡着,他便将她唤醒,再诱惑着她说说话,不让她睡死。速度虽慢,但好歹一直前进着,到了夕阳西沉之际,两人终于找到了海螺沟。
海螺沟里有个小湖泊,熬了一天一夜,两人都是筋疲力尽,喝足了水后,在湖边倒头便睡。到他们醒来已是第二日早上,包括苏宇在内的十三名月影司陆陆续续来到海螺沟汇合。
跟着赫连玥到邑州的月影司原本有三十人,都是追随他多年的人,如今只剩了十三人,赫连玥心里极是难过。可难过归难过,该做的事还是要继续做。他们围成一圈,边吃烤鱼边商量接下来的事。
燕九再次逃脱,现在他身边的人只剩了数十人,在来海螺沟的路上,月影司曾发现他们的踪迹,应该也是往海螺沟的方向来,毕竟这里方圆数十里,只有这一个湖泊。赫连玥昨晚刚到海螺沟便发现了景牧留下的暗号,他带领的飞鹄军已分成两拨,其中一拨一万人马,就在海螺沟十里外之地。
赫连玥当机立断下令:“受了伤的留下休息,三人前往打探燕九的动向,另派三人联系飞鹄军,务必将燕九和他的余党一举歼灭。”
只有带着燕九的人头回蓟城,方能震慑那些仍蠢蠢欲动的潜在势力,六哥的王位方能坐得安稳,当然,他还要替那些为他出生入死的月影司报仇。
那六人正要领命而去,苏宇便指着远处天空的一只大鸟道:“殿下,有只鹞鹰已盘旋了好一会儿,会不会是苏南有消息传来?”
“鹞鹰?”赫连玥猛地起身,撅起嘴唇呼啸了两声,那只鹞鹰果然便向着他俯冲下来,落在他举起的手臂上。
“是苏南。”苏宇上前,解下系在鹞鹰腿上的小铜管,再取出小铜管里藏的东西交给赫连玥。
他们商量正事的时候,钱翩翩一直坐在一旁歇息,此时才知,原来月影司的人传递消息,不光只靠巫师和信鸽,还有这种比鹰隼个头稍微小些的鹞鹰。看赫连玥方才的样子,这只鹞鹰带来的消息,必定是他一直期待的消息。
小铜管里的东西,是两片薄薄的、手指长的铁片,钱翩翩瞥了一眼,铁片上什么字也没有,却有许多细小的、密密麻麻的小孔,应是月影司特有的传讯暗号,以防鹞鹰被抓,将消息泄露。
赫连玥迫不及待接过,手指在铁片上细细摩挲,他摸得极细致,将两片小小的铁片翻来覆去,一遍又一遍,两手不可抑制地颤抖,摸到后来,仿佛光靠摸还不保险,他竟连蒙着眼睛的纱布也一把摘掉了。
许久不见日光,眼睛一下子难以适应,眼泪直流,酸痛难忍,待他强忍着不适,半眯着眼看清了铁片上的暗号,顿时欣喜若狂,可很快脸色又变得难看起来,“我要即刻回蓟城。”
众人一怔,刚刚他们才做好了周密部署,不杀燕九绝不罢休,可转头他却要成上回蓟城?虽然不知他方才收到何消息,但明知燕九就在这附近,又是强弩之末,只要他们和景牧取得联系,取燕九的人头就如探囊取物,此时离开,实在是太可惜。
苏宇试着劝道:“殿下,机不可失,眼看燕九的人就要经过这里,我们此时离开,岂不便宜了他?若是放虎归山,今后再要杀他,怕是没这么容易。”
赫连玥却是不听,抬脚便去解马,“我一刻也不能再等。”
他翻身上马,吩咐方才领命的六人留下,按原计划行事,与景牧一道劫杀燕九,并传他的话给景牧,事成后请景牧领飞鹄军前往蓟城,他在蓟城等他。
终于可以离开这荒蛮之地,到了蓟城又可以见到果儿和娇花,钱翩翩自是乐意的,二话不说便翻身上马。
又是一路披星戴月的赶路,这一路以来,赫连玥似是变了个人,除了吩咐月影司的人正事,几乎不怎么开口,有时候钱翩翩故意逗他说话,他也只是应付地说上几句,全然不似以前爱调侃的模样,她因此猜测,他此番回蓟城,必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八日后,众人终于风尘仆仆地赶到了蓟城。蓟城是燕国的皇都,繁华不亚于祁国的雍城,终于可以不再风餐露宿,远离那刀光剑影的日子,钱翩翩心里很是雀跃,本想进城后好好领略一番燕国的风物,不料赫连玥根本不进城,在城外吩咐众人回府,自己却打马往南走了。
蓟城城郊十里处,有一片连绵的山脉,青山隐隐,重峦叠嶂,遥遥望去,高山夹峙,恍若云天之门。赫连玥牵马站在山脚,望着那青翠苍茫的一片,两眼渐渐聚起氤氲之气,眼前的一切变得恍恍惚惚,看不真切。
他站了很久,直到那原本高挂云端的红日逐渐隐到青山后,他才晃了晃身子,将马拴在一旁的树杆,徒步往山上走去,顺着那蜿蜒的小路兜兜转转,终于在一座不起眼的小尼姑庵前停下。
那小庵掩映在一片森茂的槐树林里,窄小破旧,若非是事先知道了,寻常人根本难以找到这里。赫连玥在庵门前停下,整了整衣冠,深吸一口气,伸手叩门。他叩得极谨慎,三下,又三下,不轻不重,随着那叩门声响起,他的手在微微发抖,一颗心几欲从胸腔里跳出。
他等了许久,久到他开始怀疑那消息的真假,久到他开始绝望,那庵门才终于嘎的一声缓缓开启。
破旧不堪的木门后,站着一名年约四十的尼姑,和顺慈悲的眉眼,洗得发白的袍子,她的面容曾经应是秀美明艳的,但岁月和风霜已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将曾经的一切掩去。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就那样看着赫连玥,默默地打量,将他所有的一切看在眼里,“小殿下,你终于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