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瑜熟练地扶姬恒坐下,替他解开上衣,赫然露出缠着帛布的肩膀,方才的拉扯让伤口开裂,血自帛布渗出,连里衣也染红。
“我来。”钱翩翩跪坐一则,取过托盘上的剪子,将帛布剪开,伤口有点深,所幸没伤到骨头。她松了口气,用蘸了烧酒的帕子替他拭去血污,“那弓弩力道迅猛,若当时我不是烧得神智不清失了准头,可当真凶险。”
姬恒垂眸,看着她青葱般的手指在伤口处上药,低声问道:“那弓弩对你很重要?”
钱翩翩嗯了一声,“重要。”
他又问:“你用那弩杀了燕九?”
钱翩翩手中一顿,“你认识燕九?”
姬恒没答,只淡淡道:“他是该死。”
一个只知冲动行事的莽夫,确实该死。按原来的计划,他应等船上的人上岸后再行动,他早就叮嘱过,钱六小姐仍在船上时,不得莽动。可是那人却按捺不住性子,一见燕十七上了桅杆就迫不及待地行动,将他的话抛诸脑后,也不想想,以燕十七的身手,那几根箭岂能伤他半分?
连几个时辰都等不得,将他手下精心布署的计划完全打乱,这样的人,难怪成不了大事,难怪燕六和燕十七能从他手中夺走原本属于他的东西。
钱翩翩将最后一圈帛布缠上,细细打了个结,在一旁的铜盆里净手。
青瑜上前替姬恒穿上儒袍,钱翩翩咬咬牙,那个一直藏在心底的疑问终是问了出来,“恒,燕九背后的人,是你?”
姬恒沉默不语,任由青瑜替他将衣饰整理好,这才抬眸望向钱翩翩。而这一刻,钱翩翩心里是极忐忑的,她不希望姬恒与此事有关,她害怕姬恒对她说出那个字,她由衷地希望姬恒仍是那个淡泊名利,与世无争的人。
房中一时静极,唯有青瑜收拾东西时的窸窣声,可片刻后,姬恒便平静地打破了沉默,“是我。”
钱翩翩只觉一股寒气自脊梁冒起,心底隐隐作痛,她看着他,“为……为何?那人是我夫君……”
青瑜垂手站在一旁,低声提醒:“殿下,药快凉了。”
姬恒没看钱翩翩,拿起陶碗缓缓将药汤喝下,“退下吧。”
青瑜应了,拿着托盘出了厢房,长长叹息一声。钱六小姐,始终是殿下心里迈不过去的一道坎,那弓弩力道虽猛,但明明前面两箭都躲开了,那第三箭,以他的能耐,若有心要躲,又怎会躲不开?
都说当局者迷,他们殿下平时何等惊才风逸的人物,可偏偏堪不破情之一字,那位钱六小姐的心,早已不在他的身上,他却堪不透个中情恨,非要以身试箭留她,如此执迷不悟,却是何苦?
房中,小油灯噼啪作响,姬恒摘下头上白玉簪将灯芯挑了挑,光晕一下大了许多。他的脸映在昏黄的灯光里,白璧无瑕,却又淡漠似冰。
她仍执着地看着他,他却说得漫不经心,将白玉簪放在手中抚弄,“夫君?当初你不也痛不欲生?我们明明情投意合,就因为父王一时糊涂,生生将诸多痛苦加诸到你我身上,难道你我就该平白承受这些痛苦?以前我有心无力,无可奈何,什么也做不了,眼睁睁看着你受苦。可如今,我已大权在握,能为你我作主,我断不会再让你受半点委屈。”
她移开双眸,看那跳跃不定的灯火,有些话虽很残忍,也很伤人,却不得不说,“恒,你不懂。彼时,我确实曾心系于你。那时,我曾将你误以为是另一个人,一个我早已倾心、非君不嫁的人。可后来,我与他成亲后,方知晓那人其实就是他……”
“开始时我与他亦是水火不容,互相仇恨,但后来误会消除,也就冰释前嫌了。到如今,我已认定他便是我夫君,亦愿此生与他白首相知。”她缓缓看向姬恒,目光坚定,“恒,以往种种是我不对,你若怨我,我也无话可说。只是,我既认他为夫,今后便以他为天,还请你莫要再执着,别再为难他。”
白玉簪在姬恒掌心断裂,发出只有他才感知到的细微声响,轻轻的一声,却如山河决裂,一下将他从山巅摔落深渊。
他用力攥着那断簪,骨节发白,断簪扎进肉中也无知觉,“莫说胡话,他是什么人你难道不知?在燕国时便最是风流成性,从来花言巧语巧舌如簧,女人在他眼中不过玩物。”
她想辩驳,“不,他不是……”
他却不容她多说,“翩翩,你已失了理智,被他蒙蔽了。”他起身,不看她急欲替那人辩护的神色,“你体内寒毒未消,好好歇息,待病好,与我一道回雍城。”
他走得那样快,衣袂带起的风几乎将油灯吹灭。
姬恒说钱翩翩寒毒未消,可其实她自小身体强壮,喝了两副药便已无大碍,反倒是他自己病得利害。本身就有箭伤,加之连续数天赶路,又被她那晚说的话伤了心,郁结于心,这一病便如山倒,抑也抑不住。
钱翩翩连着数日衣不解带地照顾他,她从青瑜口中得知,他们此时住的地方名为麓庄,是祈国一位大儒隐居之所,位于祈国最北端的麓山,离那日钱翩翩射伤姬恒的树林不过一日路程。那位大儒已于去年离世,姬恒因数年前拜访过他,知道这个山庄所在,那晚钱翩翩发热不醒人事,他自己又受了伤,便命人暂时到此处安置。
麓庄建在半山腰,群山环抱,山庄所在处却是视野开阔,若是站于高处,还能隐约见到敕水下游的支流,隐于一片重峦迭嶂之中,仿佛一条弯弯的白玉带。钱翩翩时常爬到望山亭的飞檐上,眺望那又细又弯的白玉带,思念那个仍下落不明的人。
她不是不想离开麓庄去找他,只是姬恒因她受伤,如今又病得利害,她实在不忍心此时离去。
赫连玥不会那么轻易死掉,自欺欺人也好,对他盲目信任也好,总之她对此深信不疑,她只是纯粹的牵挂他。相对赫连玥,她更担心果儿的安危。
她一直觉得赫连玥不太喜欢孩童,从诸多细节可以看出,他不是个懂得和孩童相处的人,但他也从来不真正讨厌孩童,他只是缺乏和他们相处的耐心和要领。这一点连果儿也感觉出来了,总喜欢不厌其烦地缠着他玩,仗着自己有姑姑撑腰,在这个姑父面前总有点持宠生娇的意味。
果儿落水,赫连玥能不顾自身安危跳入水中救他,无论救不救得成,钱翩翩打心底里感激他。一个平时看似吊儿郎当,总是厌烦果儿缠他玩的人,在危急关头却能不顾一切相救,只因他心里有她,只因果儿是她的亲人,他知道如果她当时也在,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所谓爱屋及乌,便是这般吧。
她似乎又看到了那一大一小的身影,果儿手中拿着脏乎乎的泥猴儿,嚷着给姑父看,赫连玥一脸嫌弃地躲避,生怕他的脏手碰到自己的衣服,两人围着她追追逐逐地打闹。她眸中一阵氤氲,也不知他们这会儿可安好?月影司的人应该找到他们了吧……
亭下传来青瑜的声音:“钱六小姐,殿下的药熬好了。”
钱翩翩擦掉眼角的泪,平静地回道:“知道了,我稍后就来。”
青瑜默默看了亭上的人一眼便转身离开。钱翩翩跃下亭子,到一旁的水池洗了把脸,这才缓缓走回庭院。青瑜虽对她恭敬有加,但钱翩翩能感觉得到,青瑜的恭敬只是表面,骨子里对她却是怨恨的,因为她,姬恒才会如此狼狈不堪。
所以这些天来,所有伺候姬恒的活,只要钱翩翩开口,青瑜决不加以阻挠,大概他认为,她亏欠了姬恒,唯有以这样的方式偿还,才能稍微弥补她对姬恒造成的伤害一二。
钱翩翩端着药汤进房时,姬恒已醒,正于矮几前看雍城送来的急报。他今日的气色似乎不错,至少脸上不再似前两日那般苍白萎靡,她甚至看到他阴郁了几天的脸上,现出一丝喜悦之色。
他盯着手中急报,连头也没抬,仿佛早已习惯她会此时进来,“翩翩,姬晟已经伏诛,这全是你大哥的功劳,如今只剩一个姬昀作怪了。”
她已听他说过,二皇子、四皇子称王后,互相残杀,当时钱家军只坐壁上观,待后来二皇子姬晟将四皇子姬昀逼到青河州时,钱家军方大举起兵,打着清除暴君的旗帜,从尾后直捣姬晟黄龙。
他语气轻快,踌躇满志,“当其时姬昀已是穷途末路,钱家军在此紧要关头替他除去姬晟,他自是感恩戴德,如今你父亲大司马正在劝降,相信不日便可还百姓一个安稳天下。”
姬晟死了,姬昀还敢不自量力和自己对作么?所谓的劝降也只是做给天下人看看而已,姬昀是不是真心降服于那个至今未露过面的姬兰,他才不关心,反正他不会杀姬昀,不是可怜他,只是总要留个兄弟,做出个兄友弟恭的样子来给天下人看。
至于留下的是姬晟还是姬昀,他才无所谓,当初他就设计好了,待他们两人鹬蚌相争,斗到其中一方几乎灭门绝户时,钱家军才全力出击,将胜的一方歼灭,如此一来,败的一方自会对他感恩戴德,听命于他。
他轻蔑地笑笑,姬昀这个庸才,志大才疏,论恨及不上二哥姬晟,论智谋又及不上自己,可正因如此,倒是留得一条命在,只要他不再起异心,他将衣食无忧地过完他的下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