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岁的时候,我热衷于话剧剧本创作,我认定自己将来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剧作家,我创作的剧本一定会引起轰动的,我对妈妈说:“我肯定是创作的天才,我将是中国的第二个关汉卿,是世界的第二个莎士比亚!”母亲不识字,她不知道关汉卿,更不知道莎士比亚,但她知道《窦娥冤》,这部戏曾让她和村上的大婶大姨们流了不少的泪,母亲似乎明白了,她说那你就写吧,等演出了咱全村人都去看。
除了吃饭睡觉,我就钻在家里闭门造车地写戏,有时,写到枯涩处,正不知如何才能续下去呢,院子里的鸡咕嗒咕嗒地叫了,我烦躁得要命,就拿那些鸡撒气,把满院子的鸡追得逾墙而逃,结果黄昏时有几只鸡找不到家了。过了几天人们在屋后的荒郊里发现了几堆鸡毛,我知道是自己给那些黄鼠狼帮了忙,是我把母亲好不容易侍弄大的鸡们给害了。父亲不满地说:“写稿就写稿嘛,给鸡闹什么过不去?没有了这些鸡,以后油盐酱醋怎么来?”我同父亲吵,我说:“你懂什么,这创作哪像你种庄稼,人欢马叫怎么写?好不容易才憋出的灵感,兴许一声虫叫都给惊没了。”
母亲听了这话,第二天就把我家的鸡鸭全送到了村南头的大姨家,还让父亲扛着竹竿捣掉了院中椿树上的两个喜鹊窝,并一家一家地给左邻右舍们打招呼说:“俺家那孩子正在家里编大戏哩,不要让小孩子这段时间到俺家附近闹耍,那会惊扰孩子写戏的。”母亲平时是喜欢热闹的,但在我写戏的半年里,母亲总是守在我家院外的老皂角树下,低声劝阻人们不要再到这里闲坐,不要在这里说话,为了让那些叽叽喳喳的孩子们不干扰我,那么冷的天,母亲却头扎围巾,蹑手蹑脚守在我的窗外边。
戏终于在我的粗制滥造中杀青了,我踌躇满志的地背着自己的剧本去了县城,但文化馆的几个人都摇头说:“你写的本子差远了,如果真要写,就写点别的吧,诗歌、散文、小说什么都行,但就是别写戏,一是你根本不懂什么是戏,写也是白费力,二是现在谁还看戏,剧团都四零五散了,再好的剧本也没人演。”我不服,背着剧本又去了市群艺馆,但群艺馆的老师跟文化馆那几个人说得大同小异,我沮丧极了,难道自己根本就不是搞创作的料吗?回到家后,我大病了一场,整日躺在床上长吁短叹茶饭不思地,把一家人愁得整天人心惶惶。过了两天,母亲坐到床头对我说:“兴许是县里的文化干部咱不认识,他们不过是怕费事支乎咱,你别急,我和你爹再背上本子去县城让他们再仔细看看!”
父亲、母亲背着我写的剧本一起去县城了。他们走时,肩上扛着我家的大米和豆子,手上拎着我母亲养的那几只鸡鸭,我知道他们这是去送礼的,是去求人家重新再看我写的剧本。
两天后,父亲和母亲回来了,父亲一脸的沉闷,但母亲却很高兴。母亲对我说,县剧团的几个编剧都夸我的戏写得不错,剧本就留在那儿了,他们要开始排练,排练后就来我们村子里开始首演,因为剧作家就是咱村子里的嘛,第一场戏就一定要在咱这里演!母亲说得很高兴,把我说得有些激动了起来,我哭着告诉母亲和父亲说:“等剧团来演出时,我就让你们坐在第一排,让你们痛痛快快看儿子我的第一部戏,以后我再写的戏演到市里、省里,我都要带着你们去看,让所有的观众都知道,是你们才培养出我这个剧作家的!”母亲听得容光焕发,一个劲儿地鼓励我说:“只要咱多写,今后一定能写出气候来!”父亲却不冷不热,一个人蹲在院子里什么也不说。
又过了几天,家里的两头牛没有了,我问父亲牛哪去了,父亲叹息了两声什么也没有说。母亲说:“那两头牛老了,犁地什么的拽不上劲儿了,就卖了,明年春上再买两头。”没过几天,母亲又领人来家里往外搬木料,那是父亲和母亲为自己准备的寿木板,是父亲赶着牛车从百余里外的深山里好不容易才运回来的。我问母亲搬这些木料干什么,母亲支吾了一会儿笑着说:“这些板子暂时用不着,放在家里又容易被虫蛀,先卖掉,过几年再买入也不迟,反正深山里的上好木料多的是。”
腊月初的时候,县剧团的人终于来了,是父亲借了牛车亲自接他们来的。剧团的演员很少,只有七八个,吃住就安排在我家里。母亲对他们很热情,又是杀鸡,又是吩咐父亲到镇上去买菜。一群演员好像和父亲、母亲挺熟悉,尤其是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团长,没事的时候总是和父亲、母亲坐在一起小声嘀嘀咕咕的。
戏是夜里开的场,戏台就搭在我家前边的稻场上,戏台的一边,挂着一块硕大的红绸布,写着:“编剧:木瓜村李鑫”几个斗大的金字。看戏的人很多,有我们村里的老老少少,也有邻村的,我和父亲坐在第一排,母亲则笑呵呵地在戏场上进进出出,显得十分兴奋。
开戏前,父亲破例放了一挂长长的鞭炮,那一闪闪的鞭炮在漆黑的夜空里很灿烂、很夺目。
戏演得还算成功,只不过演员少了点,但看得出来,那些演员个个都演得挺卖力。
戏结束后,我按捺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一个人踏着夜色到村外的田垄上走了走,毕竟这是我创作的第一部戏呀,是我的处女作,我觉得自己第一步已经迈开了,成为关汉卿或莎士比亚,那不过是迟早的事情。我心潮澎湃地散了散步,便哼着快乐的小曲回家了。那些演员吃罢母亲做的消夜都已经睡了,只有父亲和那个头发灰白的团长坐在厢房里。我听见那个团长叹了口气说:“为今天这场戏,老哥哥老嫂子几乎都倾家荡产了,不易啊,这钱,我们不能拿这么多!”父亲也叹口气说:“没办法呀,谁让咱摊上这么个鼓弄剧本的儿子呢。”
那个团长说:“老哥,农村挣俩钱,都是血汗钱啊,为一场戏你家花一万多,不值啊!这钱,我们少收两千,谁让咱们都是当爹的,都有一颗父母心啊!”
一场戏,一万多?我愣了,难道这戏是我家出钱雇人家排的、演的?那天夜里我失眠了,躺在床上,一会儿想到父亲手提肩扛去城里的影子,一会儿想到那两头父亲养了十几年却被卖了的黄牛,一会儿想到那一堆木料……想着想着,我流泪了。
我在泪水中睡着了,我梦见自己站在一个高高的舞台上,为了台下的喝彩声,我哭啊唱啊,但一低头,却发现自己的两只脚就踩在父亲和母亲的苍老肩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