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远去后,包厢里剩下的人又不约而同回归了沉默。
良久,张爸爸才点了根烟,用稀疏平常地口吻对我妈说,“这事我也没什么同不同意的,既然是他们自己决定的,就由得他们吧。孩子们也大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咔哒,打火机上的火苗升起又灭去。
张爸爸深吸了口烟,“丁宁(我妈妈)你来A市一趟不容易,我们一起去蓝山公墓拜拜苗进吧,我也挺久没去看过老兄弟了。”
“行。”
在他们老熟人重逢的情景下,没有人提愧疚,也没有人提恩情,我和张博宇离婚的事就好像变成了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终将在漫漫岁月长河里变成一抹淡色,在今天在场众人的记忆里渐渐远去。
我以为最终会吃不下去的这顿饭,居然还是进行了下去。
妈妈的气场一直稳如泰山,期间还询问起张爸爸的工作,张爸爸也了解过我妈妈的身体状况,还问及舅舅的生物实验室的近况。
我在旁边全程低头吃菜,变得比小时候跟着大人出来吃饭时还安静。张博宇亦然。
饭后,舅舅陪着我妈和张爸爸买花、买祭品,忙得不亦乐乎,我在旁边看着,感觉他们不像要去拜祭我爸,更像要去探访一个老朋友。
“阿进喜欢红色的花,一直来都是这样。”
“是啊,以前老是在部队宿舍里唱《映山红》,说是最爱看花开时候满山通红的景色。”
“都给他买红的,给他围起来,让他高兴。”
他们的对话总是让我很动容,我也帮忙挑了花,看着老板简单束好,心里很是感慨。
而在这个过程里,张博宇也一直在参与,不过包括张爸爸在内,好像根本没有人理会他。
我有些于心不忍,于是在路过他身边时,轻轻说了句,“谢谢你去探望我爸爸。”
“应该的。”他淡淡答。
公墓在山上,山风吹得人泪眼朦胧。
我裹紧了自己身上的外套,又帮妈妈捂了捂。
“我穿得厚实着呢,你顾着你自己就行了。”妈妈小心翼翼地捧着花,就好像捧着我爸爸某年给她买的生日蛋糕,格外珍视,格外紧张。
我鼻头一酸,赶紧别开头。
回头时,余光瞥见张博宇拉下外套拉链。我无意识地抬眸看了他一眼,他眼神闪避,且带着一点点尴尬的味道,随后又装作若无其事似的把拉链拉了上去。
我回头继续向上走。
故去的人永远留在他们离开的那个年纪,墓碑上爸爸的彩色照片里,他带着微笑,每次我看到都感觉如沐春风。
这是我引以为傲的英雄警察爸爸,在面对恶势力时,他没有犹豫没有低头,挺身而出,为人民的财产安全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
当我向外人提起爸爸时,总是带着满腔骄傲。但是回过头一个人独处时,我知道我也有私心,我并不希望我爸爸是大英雄,我希望他只是千千万万的普通父亲,能够陪着我长大,并看着我成家,最后由我送白发苍苍的他离开这个美丽与邪恶并存的世界。
可惜爸爸没有白发苍苍的那天,他将永远年轻生动。
妈妈把鲜花放在爸爸的墓碑前,没有说话。
张叔叔伸手抚了抚墓碑的边缘,笑着说,“老兄弟,我陪你妻女来看你了。真怀念跟你一起喝酒的日子。回头再一起喝。”
张爸爸说完之后,我禁不住望了望张博宇的反应。他没有反应,可眼底的一丝惶然没有逃过我的眼睛。
舅舅点了根烟放在墓碑边上,一个字也没说。
从我爸爸离开后,舅舅就没跟他的遗体、墓碑说过只言片语。在舅舅心里,他应该是很怨我爸爸的,因为舅舅觉得爸爸为了自己的职业生涯丢下了我妈和我,把撑起一个家庭的重大责任都留在了我妈一个女人身上,以至于她后来积劳成疾,本来就不好的心脏终于出现巨大危机。
每个人心里都有心结,可我不希望已经离世的爸爸有太多牵挂。
“爸,我上星期主刀了一床手术,我感觉我自己特别棒。”我把另一束花拆开,一支支围着他的墓碑摆放下去,“你以前不是就盼着我能当医生吗,现在我做得特别好,你要是看见了,肯定要夸我的。”
“瞧瞧,真是你女儿,吹起牛来的样子跟你一点没差。”妈妈在我身后笑侃道。
旁边的张叔叔轻轻推了推张博宇,看样子是打算离开。
“我离得近,回来带了好酒再来跟他喝两口。你们跟他叙叙吧,我跟小宇先走了。”
舅舅冲张爸爸挥手,干脆又豪迈,还是他不爱多言的风格。
张爸爸回以一笑。
我没去看张博宇。我知道,离婚这出戏至此已经基本画上句号,我跟他虽然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却可能再也不会刻意地重逢。
生活里的变化快得让人感觉目不暇接。
张博宇父子离开后,妈妈凝望着爸爸墓碑上的照片,几分深情几分感慨,“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要托梦给我了——你怪我啊,怪我没照顾好你女儿。是不是?”
尾音的部分,她喉头哽住,听得我胸口酸胀,回首就抱住了她。
“爸爸应该怪我,是我不好,没照顾好你,没照顾好他老婆。”
舅舅啧啧两声,“你们母女就是来他这儿给他添堵的。事情都过去了,该开心起来。小芸正值青春年华,什么对象找不着,我学院里多的是小有成就的专业人才,要什么类型的都有,小芸的终身大事包在我这个舅舅身上,你们俩也别哭唧唧的咯。”
被舅舅一打趣,妈妈破涕为笑,我也跟着转悲为喜。
妈妈和舅舅看过我和霍如珺合租的公寓后都没说什么,总体表达的意思是还算放心。舅舅的工作岗位还需要他发光发热,所以他们没待几天就回了县城里去。
临走前妈妈狠狠地叮嘱我,说有什么事不许再瞒着,不然爸爸再托梦给她,她就要强行把我从A市带回县城去,死死拴在她身边。
他们走了没几天后,我剩在金桦林小别墅里最后的一些东西被张博宇以好几个快递大包裹的形式寄到了公寓,霍如珺陪我上上下下地搬了两趟,累得额上出了一层细汗却还能喜笑颜开。
“我是替你开心。”霍如珺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从此以后又是一朵独立自主的小花了!对了,说起来,熙蕾明明说今晚来跟我们一起开闺蜜夜派对的,她人怎么还没到?”
叮咚——门铃响起。
“说曹操曹操到!”霍如珺开心地去开门,我也紧跟而上,但当我们见到童熙蕾摘下口罩后露出的凝重表情时,都感觉到了一阵紧张。
仿佛,又要发生什么了不得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