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忘了我真希望现在就忘了!我真希望我从来没有当过你的儿子!”顾甄阳的二次咆哮让黄嘉欣直接挂断了视频通话。
她居然比顾甄阳还生气?!
这次对话无疑是完全失败的。
顾甄阳虚脱了似的站在桌边,双手臂撑在桌面,深深地垂着头。
我起身过去小心地抱住他,用轻到我自己都快听不见的声音安慰他,“顾甄阳,别难过。”
然后我听见了水滴拍在桌面的声音。
那声音太轻微,却又如一声轰鸣,砸击在我心上,炸得我震耳欲聋。
我抱着他,不想哭却想了很多。
顾甄阳对这个孩子的期待甚至远超过我所感受到的程度。我想理解他,所以我试图用心理学的理论去理解他的这种寄情表现。
是不是他的童年太缺乏保护和关爱,让成年成熟后的他,渴望将他曾经无限期待和珍视的这些转移到自己的孩子身上?
我对黄嘉欣的恨意又渐渐明朗锐化起来。
顾甄阳最终没有在我面前放声大哭,他转身抱着我,我们相互依偎,在会议室站了不知道多长时间。
回到乡间,天已经黑透。一望无垠的田间夜幕上,月明星稀,蛙声蝉鸣此起彼伏,再配上铛铛脖子上的铃铛声,成了夏夜小夜曲。
我和顾甄阳都没有睡意,洗完澡后先后坐进了院子,他拿着外婆当年用过的老蒲扇给躺在藤椅上享清福的我赶蚊子。
我看了看天,看了看铛铛,然后看我身边这个白T恤、灰色棉质短裤的男人,忽然生出一种要把他当成儿子去疼爱的狂热母性。也就是这时候,我才理解顾甄阳刚跟我在一起没多久就让我觉得他像我爸——大概他真的把我当女儿在疼吧。
“身体有不舒服的感觉吗?”顾甄阳一边摇着扇子一边问我。
我看着他默然不语,只摇摇头。
他又怕我渴着,也不问我要不要就把水杯拿起来塞给我,接着问,“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什么时候都行,我就是想劝我妈跟我一块儿回去。”我环顾了一下这个很有些年岁的院子,“她身体不好,一个人住在这里我不放心。”
“那我明天跟阿姨谈谈。”
我欣然点头,“嗯,你跟她谈吧。她会很高兴的。”
就在我和顾甄阳商量出返程计划的第二天一早,顾依依的声音将我从梦中叫醒。
“嫂子!嫂子!”顾依依中气十足、活力四射地喊。
铛铛被她惹得大叫,但我妈把她迎进来之后,铛铛就转了性,围着顾依依转圈圈,好像很喜欢她。
“这是什么狗?长得好可爱啊!”顾依依居然直接把快三十斤重的铛铛给抱了起来,完全不在意她自己身上那件全球限量的钉珠T恤。
顾甄阳从里屋走出来,看着顾依依的到来,一脸莫名其妙,“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啊?”顾依依说完之后身子一让,遥手指向停在不远处乡间公路上的另一辆车,“杜伯伯送我过来的,我带了妈妈送给苓笙姐姐的礼物。”
李萍之给苓笙送礼物?
我脑子里飞快闪过一句不那么美丽的歇后语。
“妈妈说本来还以为嫂子过来县城里只是探望她妈妈,没想到原来是因为嫂子的表妹结婚。妈妈说,现在也差不多是一家人了,嫂子家的喜事也就是我们顾家的喜事,嫂子的表妹也就是我的表姐姐啦,所以我们当然要聊表心意!”
顾依依说话语速飞快,加上语调又欢快轻松,听上去好像吐泡泡似的,噗噗噗就是一大串。
上次我和她分别还是在游乐场大闹.事件上,之后我们就因为各自生活的愁苦再也没有碰过头。真没想到再次见面,这个小丫头又能活蹦乱跳——也不知道是她的自愈能力过人,还是她善于掩饰伤口、强颜欢笑。
这天中午,我们母女、顾甄阳兄弟四个一起到舅舅家吃饭,苓笙夫妇都在,还有他们公司的三个员工一起,十一个人要摆一大桌,舅妈忙得晕头转向又不亦乐乎,苓笙心疼她妈,赶着就要帮忙,我见状也要去,却被顾甄阳拉住。
“你这小身板,悠着点。”被他这么一闹,我妈跟舅舅的雷达全都火力全开。
吃饭的时候,当着在场众人的面,舅舅毫不避嫌地问顾甄阳,“小芸该不是有喜了吧?”
我差点一口饭喷出来,最后虽然没喷,可是脸憋得通红,还劳累苓笙起身给我倒水。
“没有。”顾甄阳答得很平静,可是我就是感觉到他心里撕裂般的痛,于是我也跟着肝肠寸断。
只是一个孩子而已,至于那么难过吗!我扪心自问。
以前我和苓笙还是实习生,轮转到产房时,正好碰上一个由于胎位不正而难产的产妇。难产情况下,谁都顾不上仪态形象这些东西,产床上污秽物一堆,后来孩子被憋得小脸发紫了才成功生下来,生下来之后还不能顺利呼吸,得靠当时接产的医生帮忙吸胎粪。吸胎粪可以靠仪器,但是据说医院当时新到的仪器不是特别好用,如果不熟练容易对新生儿造成伤害,所以医生就直接嘴吸。
这事对于我们两个还在学校没毕业的实习生来说实在太震惊。除了对前辈的无限崇敬外,还有对生孩子这件事本身的莫名恐惧。
在我们的成长过程中所接受到的关于性,以及人类繁衍的内容总是模糊化的,从前在医学院学习的时候,也总是停留在理论层面上,结果一拉到实习场进行真枪实战第一反应就是太刺激了,紧接着就被吓到,留下或深或浅的阴影。
后来正式成为妇产科医生,在妇科和产科都混熟,见过更多生命的消亡与降临后,人的自我保护机制就屏蔽了那些伤害和摧残,让我自以为变得麻木。然而韦萱最清楚,我对生孩子这件事本身还是抗拒的,也没有做好要跟谁生孩子的心理准备。所以顾甄阳以前开玩笑地提,我也就漫不经心地听,听完之后一笑了之不当回事。
直到这次毫无预兆地失去这个孩子,我才恍然意识到,生孩子和结婚一样真实得到了可以切肤感受的地步,由不得我再逃避不前了。
我难过,但难过没有用,积极地面对,然后准备再次迎接一个生命,才是我能为顾甄阳做的最有意义的事情。
这顿饭后来吃得还算平静,大家的重心也不着痕迹地从我身上转移到了苓笙夫妇身上。
吃过饭,顾依依很自来熟地拉着苓笙说礼物的事,还问她最喜欢什么。
“嫂子不喜欢收拾,很不会张罗这些,但是我懂啊!所以苓笙姐姐你喜欢什么尽管跟我说,我们是一家人,不用客气的!”顾依依这份热情和感染力倒是她与生俱来的魅力之一,虽然以前怀疑过她热情的真实性,但现在看来,她这么努力地处理好跟我家里人的关系,根本是件无利可图的事,也就不大认为存在假装的可能了。
苓笙跟顾依依还挺聊得来,因为一个喜静,一个喜动,正好互补了。顾依依还对苓笙他们公司的产品格外有兴趣,两个人直接就一头扎进实验室半天不见人了。
妈妈有睡午觉的习惯,顾甄阳就开车送她回去休息,我留下来陪顾依依。
我刚走进苓笙工作室,就听见苓笙很愁苦地在打电话,“不会突然不见的吧?是不是只是打不通电话?可能手机没电关机了?你别紧张,再等一等吧……去派出所报案的话,也要等人失联24小时以上才受理案子呢……”
我茫然地看向顾依依,顾依依朝我摊手,表示她对情况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