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平阔的大运河和岁月一起缓缓地流着。五个年头过去了,它仍旧是那么清亮,清亮得象一面镜子,映出河两岸大大小小的村落和集镇。水面上漂浮着的清风坪的影象也依旧是五年前的样子。关帝庙同五年前相比却显得更破、更萧条了。庙门口许铁匠种下的那棵小枣树苗,也有小碗口般粗细了,歪歪着脖子象一个驼背老头。
五年了,清风坪的人们似乎早已忘却了关帝庙这个存在。许寡妇也早已从人们的话题中消失,象孩子们手中的玩具,玩腻烦了总免不了要被扔掉一样,乡村里的任何一件秘闻诞事一旦成为事实,随着岁月的流逝,便会自然而然地被人们所习惯,失去它本来的怪诞和新鲜,被认为合情合理而又为人们所淡忘甚至再懒得提起。
然而,有一天夜里关帝庙又发生了一阵喧闹,村东头的人说还听到摔碗的声音。庙门一连两天紧闭着,静静的象是许寡妇一家突然从清风坪消失了一样。直到第三天许寡妇打开庙门的时候,细心的人发现,大柱和二柱哥俩从此再没了踪影。于是,清风坪的街头巷尾又有了关于许寡妇的许多议论和猜测。有人说大柱领着二柱投军去了,哥俩临走时跟许寡妇吵了一架,还摔了碗。村学里一位老学究,手拈长须,把头摇得象拨浪鼓,一字一顿地说:“斯妇,枉为人母耶!”
入秋了,天渐渐地凉起来。树叶黄了,荒草枯了,荫翳的柏树林子里漂浮着一阵阵发酵的气味,潮阴阴地直让人心里发毛。
许寡妇跪在铁匠那小小的坟前,一边化着纸钱,一边小声地数落着、抽泣着。几片草叶被风刮起,落在她散乱的头发上。土里埋着她的男人,埋着那个天底下最知道亲她、疼她的人。现在他在坟里面,她在坟外头,一层薄薄的土隔开了阴阳两世。铁匠在世时她受了再大的委屈,也有个诉苦的地方,也有个可作倚靠的厚实的胸膛。有时铁匠发性子也打她,打得好疼好疼,但她是铁匠的人,再打再骂铁匠还是她的主心骨,还能替她分担一切她所不能负载的重担,打得再疼她也情愿。可如今,铁匠没有了,还把四个娃和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担子一起放在她柔弱的肩上。铁匠啊,你不明不白给人害了,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要是你在天有灵知道自家女人活得那么委屈、那么下贱,你还要瞪牛眼珠子吗?还没命地打你的女人吗?
许寡妇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泪水象断了线的珠子流出来。死人呀,我没昧着良心做过半点对不起你的事啊!我的身子是脏了,可你都没有了,娃们不能再没有娘啊!那天小锁子把你的血身子背回家,我何尝没想过死啊?可咱的娃呢?总不能眼看着饿死吧,那是我亲生自养的我要疼,你死得不明不白只留下这点骨血我更要养他们长大,总不能断了许家的香火啊!一家子五张嘴,让我一个穷妇道人家能有什么法子?现在,娃娃都大了,可没有一个懂得做娘的心的。四个孩子平日里都不理我,大前天夜里大柱和二柱相跟着跑了,临走也没忘跟我怄气,说一辈子也不再回来,大柱还摔了两个碗。弄得我人不人,鬼不鬼,我的命好苦啊!
许寡妇呜呜咽咽地抽泣着,不清不白地数落着,鼻涕眼泪一把把地从下巴一直垂到地上,把坟前的沙土浸湿了一大片。她颤微微地从大襟衣袋里摸出两个铜钱,捏在手里,双手合拢虔诚地晃动了几下。铁匠啊,你显显灵圣,要是你不嫌弹我就让这制钱正面朝天吧。
许寡妇给坟包磕了头,又默默地祷告一番,猛地撒手将制钱抛向空中。
制钱落到了许寡妇泪水浸湿的沙地上,她揉揉眼睛,见两枚晶亮的铜钱清楚地倒扣在地上。
好象突然间挨了一记闷棍,许寡妇喉咙里“哦”了一声,眼前一黑就一头栽倒在许铁匠的坟前……
这年秋天,万恶的日本鬼子进了关。
7.许寡妇变了。
早起拾粪的老头们天天碰见许寡妇拉着打狗棍,挎着破篮子,一个人天未放亮就急急地往村外走,傍黑时分放牛娃们收工时,才挎着半篮子零碎干粮回来。清风坪的人们又一次有了闲聊的话题:“寡妇开始讨饭了。”
许家大柱、二柱走后,三柱一赌气也跑到镇子上给一家财主当了放牛娃,吃住在主人家,十天半月才回家一次,给四柱带回几块干瘪的窝窝头。四柱是个瘸子,几年前淘气爬树掏鸟蛋摔断了腿,一条腿拖拉着连路也走不安生。许寡妇外出讨饭只好把他锁在庙里,怕野孩子进来欺负他。清风坪没有许家的一寸田地,四柱跛着腿门也不能出,要吃一口饭也得许寡妇拉着要饭棍去东讨西乞。小四可不是个孝顺的主,对许寡妇总是恶言来,凶语去,有时甚至还要骂几声。许寡妇有泪只能往肚里咽,每日里早早出门,晚晚回来,为他讨来一天的口粮。清风坪的婆婆们都说许寡妇前世作了孽,今世里才嫁到许家来还债赎罪的。
又过了几年,这一年冬天村子里开来了日本鬼子。在村子西边五里地的公路旁修起了大炮楼。
第二年夏天的一个傍晚,许寡妇讨饭回来,在村口碰见了给鬼子做饭的厨子张三。张三一见她就急三火四地说:“他婶子,你家小三叫日本人的狼狗给啃了,尸首还扔在西坡上哩。”
原来,小三给八路送信,让鬼子捉住了,小三一急就把信团巴团巴一口吞下肚去。鬼子硬是剖开了他的肚子,从胃里抠出了那个带血的纸蛋蛋,把小三喂了狼狗……
许寡妇回到家里,安顿小四吃完饭,拿出铁匠留下的那块白洋布,趁天黑摸到鬼子的炮楼前。许寡妇趴在高粱地里,盯着炮楼顶上来回走动的鬼子哨兵,心中猫抓的一样难受。突然,“哗哗啦”一阵风过,雷电一闪,榆钱般大小的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很快,一道白茫茫的雨帘便遮住了炮楼顶上昏黄的灯光。
按照张三的指点,许寡妇把东北角铁丝网上的一个小缺口用力扒拉大一些,费劲地钻了进去。铁丝网上的铁蒺藜挂破了她的衫子,在背上划开了几道深深的口子。许寡妇顾不了这些,在泥水中滚爬着来到炮楼北边的荒坡上。
一道闪电划过,荒草地上一小堆白粼粼的尸骨映入她的眼帘。
啊!那就是小三吗?!
许寡妇狠命咬住嘴唇,任泪水混着雨水流下面颊。她摊开白布把小三的尸骨一块块包裹好,然后在电闪雷鸣之中,在瓢泼的大雨中艰难地爬着、爬着……
她要爬出去,背着这个从不愿意叫她“娘”的儿子爬出这个鬼地方!
雨水无情地浇着她。地上的积水已经能没过人的脚踝了。她的半个身子都浸泡在水里,泡凉了也泡麻木了。她此时此刻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四肢还能不能活动,甚至弄不清自己是不是还活着,她只觉得心中有一种欲望是如此的强烈:小三,她的儿子死了。应该找一个干净的地方让孩子避避雨、躲躲身……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风雨骤然小了下来,好象走进了一幢巨大的房子里。外面仍有“哗哗”的雨声、风声,仍有连串的电闪雷鸣。许寡妇松了一口气,仔细一看,原来她摸到村子西边的野坟地里。此刻她正好站在许铁匠的坟前。那高大茂密的枝枝叶叶象个天然的蓬帐,为她遮挡了风雨。
许寡妇解下包裹。手触到已经发软的沙地。她略微迟疑了一会,就用手挖沙土。她想,就让三儿给他爹做伴吧。
她哭着、挖着,大滴的泪水滴在手上,滴在不断扩大了的墓坑里。许寡妇的手渐渐地被磨去了一层皮,又磨去一层皮
终于,墓坑能放得下那个包裹的时候,许寡妇才感到双手一阵灼痛。借着闪电她发现自己的双手已经是血肉模糊了。她忍着钻心的疼痛,捧起沙土往坑里填,突然,背上一阵剧痛,使她一头栽到了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