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一个老掉牙的陈年旧事,唱一曲含泪的村歌,吟一首怅惘的怀旧诗,讲一个爱和亲情的故事。其实,这个世界上永远难以表达的情感就是母爱……
——题记
1.清风坪村西的河滩上有一大片浓密的柏树林子,那是十里八乡公共的乱坟岗。正经人家死了人从来不往这里埋,里面乱埋着不是异乡野鬼就是孤老绝枝的苦命人。多少年来,清风坪的人活过一茬又一茬,但这条不成文的规矩却一直沿袭了下来。古木参天的林子枝叶连着枝叶,不见太阳也不见人迹,坟包散乱,也没有供奉的烟火痕迹。这是一片被人间永远抛弃了的世界。间或出现的一两只野兔或狗獾,连同晚间那阴森森的猫头鹰的笑声,更给整个林子平添了几分恐怖和凄凉。
林子中间有一个坟丘,上面爬满了乱糟糟的老葛藤。岁月的流逝已使坟丘变得很小很小,几乎和地面相平了。听老人们言传,那就是母子坟。
2.古老的大运河瓜藤也似地在河两岸结下一连串大大小小的村落集镇,滋养了这里繁茂的人丁。清风坪是运河东岸的一个古老渡口,也是一个有着两千多人的小集镇,南来北往的客商和东奔西走的手艺人,大都要在这里落落脚,打打尖,停上一些日子。镇子里有几家店铺,东家就是远近闻名的张秀才。
有一天,清风坪来了一个姓许的铁匠。
许铁匠操关西口音,牛高马大的身子站起来象半截铁塔,满身是拧着长的疙瘩肉,是个粗豪的江湖汉子。随同铁匠的还有一家老小五口和一个十六七岁的叫小铁锁的徒弟。
铁匠在村子里转了两天,卖了几件现成的铁货,就在村子东边的破关帝庙里住了下来。
许铁匠很勤快,天未放亮,拾早粪的老头们还没起床,关帝庙里就传来了“叮叮当当”的锻打声。打好的铁器,铁匠让小铁锁在集市上摆个地摊卖,自己则推起小车去串乡收旧铁料。
有一天,许铁匠从野地里挖来一棵歪脖子枣苗栽到庙门旁,许家媳妇还用酸枣刺架了一个小篱笆护起来。看来,许铁匠要在清风坪安家了。
铁匠媳妇人长得好,属于那种美且贤的类型。她整天呆在庙里,极少出门。即使是洗衣服,也是一手抱着小儿子一手挎着篮子,低着头急急地向河边走,从来不与别人答话。
清风坪有几个二溜马蛋的二流子,有事没事地老想往关帝庙凑乎,可又害怕许铁匠那小铁桶般粗的黑胳膊。好容易熬到铁匠出门串乡,走近一看,大门上早已落了一把大铁锁。
这一天中午,铁匠媳妇来到运河边上洗衣服。大运河在清风坪变得宽阔而平静,河水清静得象一面大镜子。她从篮子里拿出了铁匠的蓝布衫,那布衫上布满了斑斑点点的汗渍,一股悠悠的气味钻进她了的肺腑。她抽抽鼻子,仔细地品味着这熟悉的气味,那是铁匠身上特有的,充满了强壮的撩拨人的男性气息。每次铁匠亲近她时,这种气息总使她心旌飘摇、如醉如醺。此时虽然刚入五月,但天气已经燥热得让人穿不了夹衣了。媳妇穿着一件水红色的衫子,但还是感到身上有点痒痒的直想出汗。她低下头去打算先洗小儿子的小衣裤,却见如镜的水面上映出一个姣好的少妇,红头花色的脸蛋显出一种健康而美丽的神韵,也穿着一件水红的衫子,胸部鼓胀胀的顶起老高,更加勾勒出一身柔和的线条。刚洗完衣服,就听到河对岸传来一声枪响。媳妇心中不由地一阵悸动,急忙转身跑到岸上抱起正在玩沙子的小四就跑,跑出好远心头还撞鹿一般跳个不住。
在河对岸打枪的是张秀才的家丁。张秀才带着他们在河滩上的柏树林子里打猎。他看见铁匠媳妇逃也似地模样,不由地笑出声来:“这个胆小的兔儿呵。”他盯着那如镜的河水出了一会儿神,然后摇摇脑袋,笑一笑,就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3.七月夹着火来了,大雨一场接一场。大运河两岸的青纱帐吹气一样地长了起来,象一片绿色的海洋,淹没了村庄、道路和行人。微风吹来,热浪阵阵,青纱帐如波涛般翻涌不已,黑油油、绿葱葱望不到头、看不到边。
许铁匠推着那辆装满旧铧犁、秃镢头的小车串乡回来,走在田间不太宽的土路上。昨天刚下过雨,路面软软的还有点粘脚,小车比起往常略显沉重了些,推起来不免要多用些力气,但走起来很平稳,没有一点声响。
今天太顺利了。不到中午废料就收够了,铁匠很高兴,特意到县城扯回了几尺白洋布。大伏天了,媳妇还没有一件象样的纳凉的汗衫。该给她扯点布料回去。他在布店里挑来拣去,最后相中了这块月白色的洋布,又细又爽,价格也合适,媳妇见了一准高兴。他捆好车子,又顺便到小摊上买了几枝棒棒糖插在小车的脊头上,哼着小曲就上了路。
“打马离了西凉界……”
越望前走,青纱帐越密。天气也似乎越热,连道路也越来越粘了。一阵风过,高粱地里那股炙人的气浪一古脑地把他严严实实地包裹住了,天上那轮白花花的毒日还在毫不留情地晒着,他的头上、脊背上开始冒出了密密的油汗。他抬起头来向前张望,见前方不远的路旁有一棵枝叶茂密的大柳树,树下还有一口支着辘轳的水井。铁匠心中一阵欢喜,同时一阵困乏又魔一般地袭卷上来,他深深地打了一个哈欠,便推起小车急急地向大柳树走去。
突然一股狂风从东边袭来,吹得他一连打了两个寒战。看看两旁的高粱地,密密匝匝地无边无沿,虽然这阵风已经吹过去了好一会儿,可仍在剧烈地起伏着,象一排要吞噬一切的巨浪。此时已是中午,路上再没有别的行人,除了高粱地里那“刷——刷——刷——刷——”的摩擦声,田野里再没有其它声响,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铁匠心中蓦地升起一丝恐惧,那起伏不定的青纱帐里仿佛隐藏着令人心悸的东西。他的脚步慢了下来,这兵荒马乱的年头,防人之心不可无啊!铁匠愣了一会神,低头看见自己车上的碎铜烂铁,不禁笑了,自己的这点破烂货,够人家瞧上眼的吗?再说——他挥了挥小钵一般大小的铁拳,“嘿”地笑出声来,不免脚下使劲走得更快了。
来到那棵大柳树下,许铁匠放下车子,走到水井边去摇辘轳,想打点水来去去暑热。刚弯下腰来要摇辘轳,就被突然从高粱地里抛出来的一个长长的绳套,一下子套住了脖颈,接着绳子一用力,铁匠还没有明白怎么一回事就被拉翻在地。紧跟着从高粱地里跳出来三个壮汉,铁匠连忙用手去撕扯那越拉越紧的绳扣,想从地上爬起来,但哪里容他动弹,一把大铁镰已经飞快地从一个壮汉手中抡将过来,许铁匠只觉得眼前寒光一闪,便“啊”了一声,世界从他的眼里消失了......
铁匠腔子里紫红的血,喷泉一样地射出很远,溅满了挂在车把上的白褡裢。一个汉子走过去拿起褡裢,翻出几张小角票,塞进自家口袋,又从里面抖落出一块白洋布,那布上染着许铁匠的血,红艳艳的分外象一朵大牡丹。汉子“哼”了一声,将那布抛在地上,又伸腿狠狠地踏了一脚。
白布上,留下了一个粗大的脚印。
4.许铁匠死了。
还不太懂事的小徒弟把他埋在村西河滩的野树林子里。第二天,小徒弟给铁匠媳妇磕了一个响头就走了。
许家媳妇成了许寡妇。
这天傍晚,许寡妇草草伺候儿子们吃完饭,便侧身躺在了木棍扎成的简易木床上。铁匠的死讯,象一声惊雷,炸碎了她本来就脆弱的灵魂。活鲜鲜的人儿一下子就整个地木痴了。一连四天她水米没有沾牙,眼圈红红的却一滴眼泪也没有,总是盯着那块染血的白洋布出神。一缕血一样的夕阳从窗格里钻进来,涂抹在她眼窝深陷、苍白的面庞上,显得更加凄凉和憔悴。她迟钝的目光懒慵慵地望着三个坐在石案前的儿子,觉得心中有一口闷气压抑得她难受极了。
孩子们一个挨一个围坐在石案旁,原先鲜嫩的小脸儿,才十几天的工夫就一个个地萎焉了,枯黄枯黄地象秋天里的老橡树叶。石案上的碗筷乱七八糟地摆着,铁匠在世时她多咱也没有现在这样懒散啊!可如今再也不想收拾了。那缕夕阳还在挪移着,挣扎着从她的脸上移开去,爬上了乱糟糟的石案,试探着钻进孩子们惊恐的眼睛。呵,铁匠不在了,他走了,走得那么急那么快,连声招呼都没打,就把这娘五个丢在这异乡僻壤不管了。亲娘啊,在这无亲无故的生窝窝里,让一个妇道人家怎么活呀!
寡妇手中的白洋布一下子落在地上,那朵红红的大牡丹已经发暗了、发黑了,在这昏暗的大殿里变成了一团紫黑紫黑的东西。那是铁匠的血啊!哪个挨千刀的贼呀!俺一个穷铁匠,你断得俺什么道啊!老天爷!咋不睁睁眼,给俺穷命人针眼大的活路呢?!
寡妇越想越伤心,一阵搅肠剜肉般的疼痛在心中翻涌开来,她想哭,可眼里干干的一滴泪也没有。只是觉得胸口愈加沉闷起来,憋得她头昏昏的,眼前直冒金花。
天快黑了,关帝庙外响起了放牛娃稚嫩的吆喝声。寡妇无心掌灯,侧身躺在床上无力地睡去。
朦胧间,一只温温的小手在摇她的头:“娘,喝了这碗粥吧,您老是这样不吃不喝,俺怕呀。”
许寡妇有气无力地睁开眼,见儿子大柱捧着一只碗站在床前,小脸蛋上挂满了泪珠,一双小鹿般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那神情分明是可怜巴巴的乞求。
“好孩子,”许寡妇好象走了一段长长的山路,伸出手来摸了摸大柱的头,疲倦地说:“娘不饿,你吃吧。”
“不,你不吃,以后我也不吃,陪着娘挨饿。”儿子的小脸蛋上,又有两股细流缓缓流下来,拖着哭腔说着,双腿一软,跪倒在许寡妇的床前。
许寡妇的心一阵颤抖,一股暖流温温地掠过心田,但随即一阵辛酸又更强烈地涌上心头:多懂事的孩子呀!大柱是她的头生孩子,生他的时候因为难产差点要了她的命。为了这,铁匠和她都把大柱看成是小灾星,平素里很少疼他,可如今——
许寡妇无言地看着儿子,望着四个孩子瘦小的身子骨。那是铁匠留下来的骨血呵!她感到有一口热气慢慢地在体内扩散开来。她坐起身来,伸手拉起大柱,把儿子的头紧紧地抱在怀里:“柱儿,娘不会死,就是吃糠咽菜也要把你们拉扯大,给你爹报仇!”
小二、小三也受惊似的,一下子扑到许寡妇的胸前,许寡妇伸手揽住哥仨的头,母子四个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不知何时,月亮升起来了。一缕明晃晃的月光投射到只有一床破棉絮的床上。夜很静,只有母子们微微的低泣和悲戚的抽噎。睡在许寡妇身边的小四醒了,“哇”地哭了起来,仿佛一声惊雷,惊起了庭院里银杏树上的几只乌鸦,扑楞楞地向天外黑漆漆的夜空飞去。
娘几个也被这响动惊住了,小四把头深深埋在许寡妇的胸口,一动也不敢动。这时,庙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许寡妇这才想起庙门还没有关。
一阵“踢踏踢踏”的脚步声渐渐向大殿传来,一片光亮挤进来。一个中年男子挑着写着大大的“张”字的白纸灯笼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背着口袋的老头。来人放下灯笼,站在大殿正中掏出一块绒布擦着金丝眼镜,慢条斯理地说:“我是张府的大管家,老爷让给你们母子送点粮食,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张口,清风坪的乡党不欺生。凡事想开点,不为你还为孩子哩!”
“……”许寡妇紧紧地抱住小四,惊恐地望着大管家。
“老爷让我告诉你,一个妇道人家,拖家带口无依无靠的,总指望别人接济也不是办法。等你心情好了就到张府的厨房帮帮忙吧。”大管家的嗓门稍微抬高了点。
许寡妇静静地坐着,象一尊泥塑。
大管家点点头,戴上眼镜,看着空空如洗的大殿,怜惜地说道:“娃娃嘛,你不要担心,老爷关照过了,一起过去就是了。”说完也不等许寡妇的回音,径自走了出去。
5.半个月后,许寡妇的身影出现在张府的厨房里。大柱则成了张家几十头牲口的总头领。
在清风坪,方圆几十里张秀才的乐善好施是出了名的。许家母子们来到张家,除了一日三餐外,每月还有二升高粱的工钱。这对于身在他乡孤苦伶仃的许家母子而言,无异于救命的观世音了。
张家上溯三代都是举人出身,因此也可称得上钟鼎之家。逢一陈香,遇五列供自然是必不可少的习惯。每年的仲秋节和春节更是祭祀列祖先宗的大典,三牲六畜,香案罗列,前前后后要忙上半个多月。
这年中秋节,许寡妇连日忙于厨事。这天她看看供品准备得差不多了,便靠在柴房的草堆旁想歇会再去收拾。也许是实在太困乏了,不一会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这当头,张秀才踱进了柴房。
许寡妇有口难言,走到铁匠的坟前大哭了一场。谁知张秀才食髓知味,隔不几天就要到柴房来。终于有一天,让扛活的长工发现了端倪。
于是,清风坪的人们在茶余饭后、山南海北之时便有了谈资。一时间,许寡妇的逸闻竟成了街谈巷议的中心。许寡妇偶尔从街上走过,招来的总是窃窃私语、指指点点。甚至连那些曾为她的苦命流泪伤情过的老婆婆们也对她投来不屑的目光以示对这个外乡女人的鄙夷。
好在许家的孩子们年纪尚小,对母亲的诸多行为和深埋在心中的苦楚并不知情。
许寡妇更加沉默了,如同一个木头人一样,终日低着头往返于关帝庙和张府之间。与清风坪的乡党们往来的更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