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歌
五十年间似反掌,文釆风流今尚存。
——杜甫
公元1970年,旷日持久的十年浩劫刚刚进行到中途,炙手可热的“副统帅”林彪似乎也等得不耐烦了,在八、九月间的庐山会议上大讲“天才”,并且由马前卒陈伯达出面坚持“设国家主席”以实现林彪抢班夺权的野心。不料遭到毛泽东的迎头痛击,写了《我的一点意见》,其措辞之严厉不亚于当年的《我的一张大字报》,但锋芒却不是指向刘少奇而是指向陈伯达实则林彪了。12月18日,毛泽东会见美国记者埃德迦·斯诺时说,对他的个人崇拜,“崇拜得过分了,搞了许多形式主义。比如什么‘四个伟大’,讨嫌!”于是,“亲密战友”一伙乱了阵脚。全党范围的“批陈整风”运动即将展开,与之对立的一场以杀害毛泽东、“夺取全国政权”为目标的武装政变也在酝酿之中。
中国的命运和前途如何?一时还难见分晓。
下雪了。
“雪压冬云白絮飞,万花纷谢一时稀。”
茫茫大雪掩盖了巍巍燕山、故宫皇城、十里长街,也掩盖了寻常巷陌、百姓人家。
人们并不了解发生在中央高层的斗争,但通过新闻媒介影影绰绰的信息已经感到某种征兆,他们怀着担忧也怀着希望,小心翼翼地度过这个寒冷的岁尾,企盼着来年。
在古都北京正阳门外长巷四条9号的一间斗室里,灯火深夜未熄。灯下,斗室的主人一手拈烟,一手秉笔。他年约半百,一副清癯的面容,浓密的黑发,中分,落后于潮流几十年的发型,梳得整整齐齐。不蓄须,面颊修得干干净净。穿中式薄袄,青灰色罩衫,平整、洁净,一尘不染。一位飘然出世的雅士,初看之下,仿佛国画大师徐悲鸿。
当然不是,徐悲鸿过世已经十七年了。
那么,这个人……该怎样介绍这个人呢?他与徐悲鸿同乡、同行,有过很深的友情,并且同是以擅画马闻名的艺术家。所不同的是,他还曾经是一名共产党员而且是党的高级干部。不仅如此,他还曾经和中共领袖人物毛泽东、周恩来有过非同寻常的交往,获得雄视画坛的殊荣。说“曾经”,因为这些都已成为历史。而现在,他已经不再拥有过去的一切。作为党员,他已因“右派”罪名被开除出党;作为高干,他已被削职降薪;作为艺术家,他已被剥夺画笔,北徙南迁,反复劳改;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他饱尝了妻子离异、家庭解体之苦,并且被七斗八斗,昔日尊严扫地以尽。
然而历史毕竟是历史,并不因人们的遗忘和歪曲而消失。他正在追寻自己的历史。
他刚刚结束下放干校的劳动,回到北京。他的子女,两个上山下乡了,一个已就业谋生,都不在身边。惟一陪伴他的,是患难之中相依为命的续妻,她也刚刚从干校返京,和丈夫团聚。
惊弓之鸟栖未定,很难想像他竟然会如此镇静自若,展纸命笔,梳理五十年间生命轨迹的丝丝缕缕——从出生到现在,已经五十年过去了。“五十年间似反掌”,“文采风流今尚存”。
他吸一口香烟,驻笔沉思。妻子轻轻地走过来,在案上放下一杯热茶。他无言地挥挥手,妻子悄悄地退去。在他神思凝注的时候,他习惯于面壁独处,不受任何干扰。
他呷一口茶,手中的笔又落下去,继续写《自订五十年谱》。
他在写并非只属于自己的历史。
窗外,大雪正下得纷纷扬扬。夜深人静,他仿佛听到了那纯净洁白的玉粉触动房檐和树枝的细微声息,和他的呼吸共鸣。那是大自然、是生命、是艺术的心灵在歌唱。
他听到李太白在狂吟:燕山雪花大如席……
他听到岑参在咏叹: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不,他听到一个更加亲切、豪迈的声音,盖过了这一切: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黑夜消失了,斗室不见了,他的眼前是一个很纯洁晶莹的银色世界。长城连绵万余里,黄河九曲十八弯。下有骏马长嘶,上有鲲鹏扶摇。何等雄浑博大的景象啊,令人荡涤胸襟,直欲登高一呼!
他收住纵逸的思绪,把目光从窗外收回,侧转身来,凝望着墙壁。壁上,悬挂着毛泽东的著名词作《沁园春·雪》。潇洒苍劲的笔致,字里行间洋溢着词人的恣肆和政治家、军事家的豪放。
这是毛泽东的手迹。由于历史的厚爱,这幅价值不可估量的真迹在许多年中一直为本篇报告文学的主人公所珍藏。半世奔波,历尽沧桑,不离不弃,莫失莫忘,怀着“高山仰止”的深情。他的寓所,即因此而命名为“仰雪词馆”。虽屡次乔迁,而名不易。他酷爱纯净无瑕、冰清玉洁的白雪,酷爱这首咏雪的千古绝唱。
现在,他不幸正处于人间风雪中的穷途末路,“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他和每个普通的中国人一样,默默地注视着国家和个人的前途,在艰难困苦中跋涉。只是其中还多一分不可言表的惆怅和痛切。国家混乱到这种地步,自己潦倒到这种地步,本是他当初不曾预料的。也正是在这时,他才更加冷静、真切地回顾自己在雪地上留下的一长串足迹。纵是“雪泥鸿爪”,在他心中也未曾“被雨打风吹去”。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著《春秋》,他正在类似的命运中做着类似的事情,把自己的《年谱》留给后人。也许这只是一场徒劳,他写下的字句可能会永远尘封直至湮没,失去重见天日的机会。且不去管它!其实即便在他最为沮丧、最为迷惘的时候,心中也没有失去最后的希望。他不相信《沁园春·雪》的作者、那位笑傲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的当代豪雄会使国家迷途,会亲手断送自己亲手缔造的一切。他相信他,出于对领袖的景仰,出于对朋友的信任。
他等待着,“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其坚也如斯,其信也如斯。
是为仰雪词馆主。
馆主者谁?宜兴尹瘦石也。
第一章
宜兴并代两神工,石瘦鸿悲意境同。
——田汉
宜兴古称阳羡,昔时吴越战场。越王勾践用文种、范蠡计破吴后,上大夫范蠡功成引退,便携了美人西施,乘一叶扁舟,于太湖浩淼烟波之中,不知去向。据说他后来致力于经商,成为巨富,世称“陶朱公”。那美丽的太湖岸边,留下许多似是而非的佳话。东汉末年,孙权为阳羡长,其母于湖岸手植银杏三株。历一千七百余年之后,三余其一,干可五六人围,冠浓荫蔽日。“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于乘凉之时不免生出千古兴亡的许多感慨:英雄无觅孙仲谋处!
今人说起宜兴,最为著名者有二:一为紫砂茶具,一为画家徐悲鸿。二者皆为宜兴之骄傲,倒是不错。
如今单说宜兴尹氏,与上述二者亦不无关系。
据尹氏《年谱》载:“尹氏其先河南人。北宋靖康之难,始迁祖焊(和靖处士)南渡,卜居绍兴。其后一支徙宜兴,遂为宜兴人。”
公元1919年1月12日(夏历戊午年十二月十一日),马年临近岁尾,一个与马将有不解之缘的孩子诞生在周铁桥镇尹家。他就是日后蜚声画坛的尹瘦石,而当时父亲为他取的名字是“锦龙”,龙亦马也。
尹家居于周铁桥十字街口,有水田七亩,房一所。瘦石之曾祖始设磨坊,祖继之。其父荫琦,于1915年开设南货店,字号“尹协顺”,坐南朝北,两间门面,店堂里一条曲尺形柜台,上悬黑底金字匾额,与鲁迅笔下的咸亨酒店仿佛,并且后来也确曾卖过酒。荫琦先生豪饮,广交游,而不擅经营,生意日渐萧条。连家带铺的这所房子,也早在祖上典归沙姓,作价五百吊,至荫琦手上仍未还清夙债,每月付与沙姓五块大洋。童年尹瘦石记忆最深刻的便是人家索债时的窘困景象。沙姓每月派佣人来收钱,这边编出种种推诿之辞,屡屡拖欠,债主便不耐烦了,沙老太太于是亲自登门。老太太雍容华贵,由一个十三四岁女孩儿搀扶,移动三寸金莲,颤巍巍款款而来,宛若《红楼梦》中的贾母。慌得尹家一干人等笑脸相迎,侍座奉茶,说些“年景不好,还容宽限几日”之类的尴尬语。沙老太太便作色道:“当时辰光五百吊,如今变成五百块,已经便宜煞!每月五块洋钿,是我的零用钱,不要再拖了!”这话直说得你脊背发冷、额头冒汗。
尹瘦石便是在这种家道中落的光景中长大。母秦氏,生育子女十余数,而夭亡过半,所余者仅五人,即瘦石与四姐妹,瘦石为独子。
登上“尹协顺”的二楼,开窗东望,便是水天一色的太湖。童年尹瘦石每每在此远眺对岸马迹山,和风送来杨梅、枇杷的清香,且点点白帆,渔歌互答。虽生于忧患之中,故乡也曾给他以温馨的抚慰和长久的回味。
春秋两季,江南水乡照例要演社戏。周铁桥是宜兴的大镇,自是一方水土的文化中心。每逢演戏,四乡的农民、渔民便摇了船来,戏台周围帆樯如林,观者如堵。草台班子、漂泊艺人,在这里赢得众多的知音。吕布与貂蝉、许仙与白娘子、诸葛孔明与周公瑾……这是尹瘦石所最早接触的艺术形象。或袅袅婷婷,或羽扇纶巾,或金戈铁马,触动了一个孩子的情怀;说不上是剧情的魅力,还是形象本身的感召,使他冲动不已,以未经教化的、原始的稚拙技法,迫不及待地用父亲记账的纸、笔追记下来。这正是他走上艺术道路的起点,也是众多的中国画家不谋而合的共同起点,是民族、民间的文化氛围熏陶了他们,诱发了他们,哺育了他们,塑造了他们。周铁桥镇所能够提供给尹瘦石的丹青范本,也仅仅是一些富家用以装点门面、附庸风雅的中堂、条幅,流传于民间的世俗绘画,鲜见高手名作。他自然早就耳闻徐悲鸿大名,但此吋徐氏已离乡远游,难以谋面。他所认识的第一位画家,是县立竺西小学美术教师卞绍良。卞老师毕业于上海美专,科班出身,对于尹瘦石特别器重,常常把他的图画、大字作业揭示于黑板上,供同学学习,——这对于一个画童来说,是莫大的荣誉!
此时的尹瘦石,尚不知绘画有中、西之分。受了卞老师的影响,便向父亲要“水彩颜色”。荫琦先生珍爱独子,自然是有求必应的。但苦于囊中羞涩,问了“水彩颜色”,价钱太贵,便降格以求,买了些花青、藤黄、胭脂带给儿子。
儿子见了,摇头:“勿是,勿是!我要水彩颜色!”
父亲哄着儿子:“这是中国画颜色,比水彩颜色还要好!你看,你看!”他顺手拿过账桌上的《申报》,用笔蘸了颜色在报纸的插图上涂色作“示范”,“花青嘛可以染衣服,赭石可以染面孔,藤黄加了花青便成绿的了……”
儿子乐了。第一次认识了中国画颜色,如获至宝,乐此不疲。这难忘的“启蒙”却是得自对绘画一窍不通的父亲。可怜天下父母心!
但是,对于初露才华的尹瘦石,父亲并没有给予丰厚的滋养与扶持。非不为也,实不能也。这是一个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中风雨飘摇的小商家庭,无力跻身于资本竞争,并且也不知道应该按照什么模式塑造下一代,尽管“望子成龙”。尹瘦石在童年时代对艺术的狂热爱好,仅仅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本性的自然勃发,没有一张引导他成为画家的人生蓝图放在面前。功课和绘画之余,他便随着农家出身的老祖母灌园种蔬,夜晚与祖母伴眠,听她讲那些民间口口相传的古老的故事。从本质上说,他仍是一个农民的儿子。
1930年,老祖母在经历六十年艰辛人生之后病危。父母和全家都忧心如焚,为了延长这位在家庭中举足轻重的老人的生命,想到了乡俗中的“冲喜”,急急忙忙为尹瘦石聘订了某徐氏女为妻。那一年,尹瘦石刚刚十一岁(按虚岁计算,也只有十二岁),以一个孩子的终身大事作为向十殿阎君的交换条件。可怜此举完全无效,老祖母在恋恋不舍之中又含着一丝欣慰,还是遵照阎罗王的召唤乘鹤西归了。哀痛之余,尹瘦石便提出退掉这门根本没有起到“冲喜”作用的亲事。可惜,“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推翻已经难了。
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日军侵占东三省,激起了全国人民的反抗怒潮。上海学生罢课、工人罢工,平、津、沪、穗等地学生纷纷奔赴南京请愿,要求政府对日宣战。整个中华民族,处于生死危亡关头。
尹瘦石在竺西小学毕业了。尽管他是这所学校品学兼优的学生,尽管他在毕业前夕还参加了“全县美术选拔”,为母校赢得了荣誉,但随之而来的“毕业就是失业”的命运过早地降临到一个十二岁少年的头上。他的聪明才智被用来辅佐父亲那摇摇欲坠的“尹协顺”南货店,只是业余时间仍对绘画孜孜以求。
父亲被他刻苦好学的精神所感动,不忍心耽误他的少年时光,但又苦于家资窘迫,1933年9月送他到县南蜀山镇,进了不收学费的江苏省立宜兴陶瓷职业学校。自此时起,他正式更名“瘦石”。艺徒班的学生,半工半读,日制陶坯,夜授课文,人学者大都是寒家子弟。宜兴陶瓷天下闻名。少年尹瘦石在走投无路之际,吃了家乡的“看家饭”。也许,这可以成为他一生的饭碗。以他聪颖的才华和沉稳的个性,掌握制陶技艺绰绰有余。他本可以成为一位出色的艺人,为宜兴陶瓷艺术增添一分光彩。
但是,似乎冥冥之中有一个不可知的神力在昭示他:这不是你终生的归宿,你的归宿在远方,要准备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到你该去的地方去!
在陶瓷职业学校,他结识了美术教师贾角。贾氏无锡人,字镇廷,号小贾,20年代毕业于上海美专,系潘天寿弟子。擅画墨竹、山水,画也略似潘师,有“霸气”,在宜兴颇具画名。惺惺惜惺惺,贾老师在众多学子中很快发现了尹瘦石的出众才华与悟性,格外垂青,授以费晓楼、吴友如工笔仕女,任伯年写意人物。久后,尹瘦石成为备受赞誉的人物画家,其启蒙之师当推小贾。
到了二年级,艺徒班已经半天做工、半天画画。尹瘦石因绘画优异,已无须再学制坯,专门为雕刻师傅绘制画稿,作为蓝本。当时生产的宜兴陶器,曾经留下了他的手笔,可惜流散民间,已难以查考了。
在此期间,他并且师事同邑许冰夏先生学诗。小小年纪,离群索居,吟诗作画,已具名士气。在赴上海参观了中华书局编辑所、印刷厂,以及飞利浦灯泡厂、龙华水泥厂等等之后,大都市的先进经济、文化气息更刺激了他“仗剑去国,辞亲远游”的欲望。
1936年,尹瘦石结束了陶瓷职业学校三年的艺徒生活,远走杭州,报考国立西湖艺专,在西子湖畔结识了著名雕塑家刘开渠。杭州之行,本是勉力为之。他明明知道此时的家中已无隔夜粮,每日里只靠“尹协顺”的些许进项,等米下锅,纵使他考取国立艺专,父亲也无力供给他每学期九十多块钱的学费。连去杭州报考用的盘缠都是向同学借来的。但他执意前往,哪怕仅仅是开阔眼界、增长见识呢。实则在他心中真正的意图是要借国立艺专这个名家荟萃的“战场”,试一试自己的“锋芒”!
他果然一举成功,考取了!但接下来便是激流勇退,放弃了靠自己拼搏争得的深造权利,怀着深深的遗憾又回到了故乡。千百年来,人们常常为西楚霸王项羽这位“失败的英雄”而扼腕叹息,而比之痛苦更甚的还有连战皆捷却又不得不撤退的武穆王岳飞。历史,留下了太多的悲剧,个中滋味,惟有斗士体会得更深!
少年尹瘦石郁郁寡欢。为觅得一只饭碗,承蒙他的五舅关照,得以到离家三里地的县立王茂公桥初级小学教书。学校设在一座破旧的庙宇里,前殿供奉菩萨,后院权作杏坛,楼下还停放着施主的棺材,可谓神、鬼、人杂处。夜晚,在此住宿者仅只尹瘦石一人,青灯黄卷,形影相吊。踏着木梯下楼,嘎吱作响,泥胎、木棺,仿佛鬼影憧憧,好似蒲松龄笔下那神出鬼没之所。而尹君年少气盛,竟毫无惧色。盖因人间魑魅魍魉,横行遍地,已见怪不怪了。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8月13日,日军大举进攻上海,扬言“三个月灭亡中国”。上海的文化人和青年学生组织了“中华抗战后援会”,大声疾呼,唤起民众,团结抗日。他们风尘仆仆地来到宜兴,慷慨陈词,引吭高歌,到处点燃抗日救国的熊熊之火。蛰居于古庙中的尹瘦石不能平静了,在这些热血青年的身上,他看到了中华民族的脊梁。“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古代报国志士的冲天英姿浮现在他的脑际。他在古庙里拿起画笔,画岳飞,画文天祥,抒写激愤之情。
战争愈打愈烈,日本飞机在头顶盘旋。局势危急,学校已经停课,古庙不能再作栖身之处了。怎么办?他和昔日同学商议:如果宜兴失守,我们就走,到抗战的后方武汉去!
11月27日,日军占苏州,犯望亭,由太湖驱艇侵人宜兴县境。尹瘦石和母亲、妹妹避居乡下。周铁桥镇上只留祖父看守着“尹协顺”南货店。这个老人在危亡之际仍然舍不得那点祖业。岂不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父亲挑着一副担子,匆匆地赶来了,谈虎色变地告诉妻子儿女:“日本人的小汽艇朝宜兴开过来,上岸之后碰到一个种田人,一枪打杀,吓煞人!现在辰光还有两里路就打到周桥!”
一家人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父母亲把焦虑的目光投向他们所珍爱的独子,这是尹家的一条根,千万不能断送在日本人手里!
这时,有约在先的同学杨寿椿、陈庚甲也赶来催促尹瘦石:“快走,快走!”
走!一定要走了!父亲为儿子准备了一只方方的小藤包,倾囊而出仅有的几块银元,送儿子远行。当年强加给儿子的那桩荒唐的姻缘,也就从此挣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