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桩闹得沸沸扬扬的闹市杀人案占据了大街小巷的茶楼酒肆月余之久,最终以欠债不还的私人恩怨结案。八仙桌上的话题也从京城的治安转移到了北境和谈的事上,又是一场茶余饭后的唇舌之战。
可是,静悄悄地,朝局也起了一些意料之中的变化。
邹府书房,户部尚书邹贺每天下值回来,都会坐在这里,盯着桌上的书箱,一身一身地出冷汗。
书箱中放着一封信,正是季二家丢的那一封。
“柡逸兄如唔。堃妻儿已归乡,堃未有拮抗之理。兄勿忧。待其认罪,则渿沛之事结。另,碚中先生知吾等作伪之事。其虽为兄之姻亲,然以弟之愚见,若求万全,当除之以绝后患。均安。弟,秋亭,上。”
邹贺不知道这封信是何人何时放进去的,他只知道那日自己打开书箱的时候,觉得天都要塌了。
信确是秋亭的笔迹,但他当年并未见过。秋亭已是一缕亡魂,若非是魂魄所书,那便是知情人有意为之,以图日后。若是如他们当年一般的仿造,但这当年信件来往的红笺又做不了假。可若真是秋亭当年所书……
想到这里,他便再也不敢动这封信,更不敢和任何人说这件事,好似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正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他只能日复一日的担惊受怕,用身体的憔悴来掩饰内心的慌乱。
“老爷。”邹府管家轻叩门板,“林先生来了,您要不要去会会?”
邹贺回过神来,却皱起了眉头,“林先生?哪个林先生?”
“就是您的舅兄,以前在致仁馆教书的林深,林先生。”
“碚中!”邹贺低眼看了看那个端放的书箱,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站起之间,慌乱之中,打翻了手边的茶盏。
管家听见屋内的碎裂声,连忙敲门问道,“老爷?”
“没事,袖子把茶盏带翻了。”邹贺尽力压制下心中的慌乱,理理衣裳便要出门。可临走时余光扫见桌上的书箱,又站住了脚,暗暗思忖。
家妻过世三年有余,邹林两家也再无往来。即便当年书房外的人影就是碚中,可他到底是家妻的胞弟,该是向着自己这边的。更何况,当年渿沛空银和柳氏案两度审理,他就在京中,更是从未说出过什么。他那样一位不染污泥、刚直秉正的饱学之士,当年都没有说,如今又为何要这样做?即便就是碚中所为,那他又是如何得到这封信的?
说不通,从哪里都说不通。
邹贺原想问“是谁让林先生进来的”,可细细思索,又觉不妥,便改问,“林先生是何时来的?现在何处?怎么不通报?”
管家在门外言道,“林先生是同少爷一起回来的,也就是刚才的事。门房来报我,我便立刻来报了老爷。听门房说,林先生要先去祭拜夫人,现下大约在沐颐堂。”
“哦,”邹贺渐渐放了心。暗想,家妻忌日将近,也许碚中真的只是来祭拜长姐的。
便是如此,邹贺出门之前还是将那个书箱移放到了书架的角落里,又用几卷经卷盖上,好似这样便能安心了。
沐颐堂中,梵香缭绕,林深已然祭拜了长姐,站立一旁,濡目看着若木叩拜母亲。
邹若木不过双十年华,久沐于书卷之间,志气虽高,然青葱依稀尚可见。他板正跪于母亲的牌位前,言语中亦有怀念,亦有誓言,“娘亲,您常对孩儿说,要做一个像舅舅那样志向高洁的人,不贪慕,不偏私。今日舅舅回来了,孩儿身边便有了榜样。母亲放心,有舅舅指点孩儿,孩儿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成为栋梁可造之才。”
林深听着若木的话,心中五味杂陈,苦笑道,“你这小鬼头,明着不说让我留下,却用你母亲来劝我。”
若木粲然一笑,起身言道,“舅舅言重了,若木确实有许多问题要向舅舅请教呢!自从舅舅离开了致仁馆,满京城都找不出像您这样的好先生了。”
“胡说!”林深同若木行至沐颐堂外,责他道,“你这般溜须拍马,可称得上一个‘正’字?”
“舅舅本就是我们心中的好先生,不只我这样说,我的那些同窗也是这样称赞您的。”若木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掩饰着心中的那一点点小九九,“同教经史子集,同是饱学之士,可您和其他的先生就是不一样。”
林深有些好奇,“哦?怎么不一样?”
若木心有恭维之意,可说的每一句话倒都是实情,“您不像老先生那样迂腐,只知道礼赞圣人。您也不像新来的先生那般急功近利,只教我们读,不授我们意。您是风中之松,潭中之莲,任万千袭来,我自岿然不动。”
“说完了?”林深偏头问他,神色不好不坏。
若木点点头,“说完了。”忽又见林深眼中的光亮渐渐淡了下去,又急忙道,“我表述的可能不准确,但是反正您在我们心中的感觉就是那样的一个形象。风吹不动,雨打不动,非常的刚硬,非常的正直。就是,哎呀,就是非常的‘正’,就是……不知道怎么去表述,就是那样一个形象。”
若木收声极小,只因他见林深的面色更加的黯淡。若木小心翼翼的观察着林深的脸色,却听他忽然笑了,“你们现在的先生,教你们拍马屁倒是一把好手。”
若木正欢喜得想要说什么,就又听林深喃喃叹道,“若是有一日,我不‘正’,你们会不会很难过?”
“不‘正’?”若木被这话问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未等来林深作答,却见邹贺从远处行来。
三人各施各礼,邹贺还未曾言,就见林深敛色言道,“我来祭拜家姐,也来探望若木。今见各自安好,也就放心了。若木生性烂漫,不适合混迹官场,邹兄若有如此打算,还请早些放弃。家姐早逝,还望邹兄能够时时想起自己作为一个父亲的责任,看顾好邹府,看顾好若木。就此别过。”
若木看了看站立一旁若有深思的父亲,又看看舅舅渐渐远走的背影,不由急得有些跳脚,“怎么每次都是这样!舅舅云游四海,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父亲您为什么都不留他一下!”说罢,就要追上去。
“若木!”邹贺低声喝止。他虽心有触动,但思及旧事,还是狠了心。
“父亲!”若木这次没有再听父亲的话,在他纯洁的心灵中,一家人相处绝不该是这个样子,“幼时,您总说政务繁忙。我就不明白,到底有什么事情能让您一天到晚都在操劳奔波。从小到大,教我诗书,教我骑射的,只有舅舅。您在哪里?!您不留他,我留!”
邹贺无言。
当年的他和现在的他,都是彻彻底底的官场人。那些被他忽视了的、遗忘了的家庭温情,恐怕再也找不回来了。缺失了,就是缺失了,找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