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夕脑中一片空白。
她瘫坐在院子里。季二娘子什么时候抬走的,不知道。来了哪些人,走了哪些人,不知道。她只记得最后季二娘子胸前衣襟上暗红暗红的一大摊血,好像又刺痛了心中的一点。
直到一位大娘连连晃她,她才清醒过来。
“吓着了吧。”那位大娘拿湿手巾给她细细地擦干净手上的鲜血,叹了口气,“谁都有死这一天,只是季二一家不该是这样。”她拉着还夕走到了一边,给官府来的人让了路。看着差役把季二娘子的尸身抬走,又叹道,“季二混归混,可到底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怎么就这样了?”
“娘,你和人家说这些,不又是在吓她!”那位大哥转过身来,半是责备地把自己爱叨唠的娘亲拉到了一边,又宽慰还夕道,“没事的,你别怕。那木箱子找出来了,就放在北屋,你要不去看看,比站在这里瞎想好。哦,不过,那官府的人说了,这东西要查封一段时间。你是她家亲戚吗?要不,过些日子,你跟我们一起去送那东西?”
还夕还是有些发愣,木木地道,“我,我先去看看吧。”
那位大哥只当她是吓得厉害,点点头,看她稳稳当当地走进了北屋,才扶着自己的娘亲出了院子。
北房内,只有两名差役在那里看护现场。因听邻里说这姑娘多半是苦主的亲戚,见还夕去动桌子上的雕花箱子,便也没阻拦。只是留神盯着她,略加防备而已。
还夕拿出箱子里仅有的一叠纸张,粗略翻了翻。除了面上一张花样子外,余下的皆是银票,约莫有十几张,数额不等,字体制式也不同。唯独不见季崇礼四处寻人认字的篇章原件。还夕心下疑惑,便又细细看了这些银票上的每一个字,却还是不曾找到一个相同的字眼。
再看看四周,柜格倾倒,坛罐破裂。就连床上的被褥,都被划开了几个大口子,油脏结块的棉花被丢得满地都是。也许那份原件,早就被搜走了。
忽有一道柔缓地女声从身后传来,只是音量不高,甚至有些虚弱之感,“妹子,都这样了,咱们回去吧。”
还夕听这声音有八分熟悉,回头一看,果然是红叶。
但见她右手紧抓着门框,佝偻着身子站着。面色惨白,眉心微蹙,双眸少神。唇色虽红,却好像在隐隐颤抖。身上比来时多罩了一件半长的墨色衫子,把衣裙掩了大半。
思及巷口的那摊血迹,还夕心底一紧,连忙丢了手中的东西,过去扶她。手一触及右背肋下,立刻觉得濡湿一片。微微翻手一看,满是鲜血。
还夕满是担忧地抬眼看她,只见她额头早已布满细密的汗珠,唇红涂抹下也尽是惨白。还夕正想说些什么,就见红叶极力忍耐地摇摇头,又反过来攥紧了她的手,不让她多言。
一出巷口,立即就有教中前来接应的人上前接过红叶,又有人请还夕往芙娘的胭脂铺去。
此刻的胭脂铺,布帘蒙窗,木门半掩,挂上了闭店歇业的牌子。
还夕一进门,就看见了站在屏风边上的柳一云。柳一云笑嘻嘻地凑上来,那股子痞样,与往日一般无二,只是更消瘦了些。
还夕压抑得很,无暇与他逗闷子,只一手推开他,又冲冲地对芙娘道,“你不是说,你们时刻监视着季家吗?季崇礼一家被人灭口,你可知道?眼看季家遭难,你们就忍心作壁上观?若说季二本就有罪,可季二娘子何其无辜!”
柳一云见还夕火气大,又看芙娘云淡风轻地坐在那里,毫无表示,心下便有意缓和。可字还没从嘴里蹦出来,就被还夕一个瞪眼给挡了回去。只好像个小受气包,垂首在屏风边上站着。
芙娘偏头看尽这二人的小举动,忽莞尔一笑,微微颔首,“教姑莫急莫气,手下人办事总有些惫懒不到之处,我替他们给教姑赔个不是。”
“两条人命,岂是能赔的!什么惫懒,就只是你心狠手辣而已!”还夕气得更盛,却被柳一云挡住,不能前去。
芙娘只当还夕年纪轻、见识浅,不欲与她计较,依旧用长指甲拨弄着臼里的花瓣,淡淡地道,“若此一番能让这潭浑水翻上几个波澜,季二夫妻也算死得其所。”
还夕越听越气,用力拨开柳一云的阻拦,就冲上前去,把芙娘一直精心杵捣的玉臼扫到了地上,淡红色的花瓣汁液溅落一地。“这是两条活生生的人命,家破人亡,这是你想要看到的吗?芙娘,你听着,如果非要用这种手段,牺牲更多无辜的人,那柳氏案不翻也罢!”
“闹够了没有!”芙娘依旧静静地坐在那里,只是话音中带了不少的威压,“人死都死了,你在这里和我理论又有什么用?”她瞥眼看了看尴尬站在边上的柳一云,又将视线收回到眼前这个怒气冲冲的小姑娘身上,敛了和缓的面色,严声道,“教中的首领,我只认冉复一人。我不管你们和冉复是什么关系,也不管你们到底是何身份,要想在京城办事,要想在京城呆下去,就要听我的。以往我敬你们,是冲在冉复的面子上。今后若再敢如此,休怪我不讲情面。”
柳一云自知芙娘是惹不起的人物,眼见她发了怒,自然先一个示弱,“芙娘,我姐姐只是吓到了,没有顶撞您的意思。”
听着柳一云低声低气地道歉,还夕更是不忿,话刚冲到嘴边,却被柳一云一手捂上,拉到了角落里。
“姐姐!芙娘不是寻常角色,就连师父也要让她三分。你和她杠上,绝对没有好结果。”柳一云苦心劝道。
还夕边听边摇头,红着眼,心中愤懑悲痛交织,“季二夫妻死得有多惨,你们知道吗?一地的血啊!家破人亡,两个那么小的孩子今后该怎么办!你们没有看到,当然说得轻松!”
“惨?这就叫惨了?”芙娘听了还夕的责备,反而笑了。
芙娘笑得妖娆,笑得阴鸷,好像是一朵盛开在冥水畔的地狱芙蓉,步步逼近,“你见过拿不到赈灾粮的灾民吗?大人小孩一个个饿得皮包骨,死的时候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能数的清,彻底脱了人形。你见过深陷冤狱的死囚吗?毫无生气地摊死在腐败的稻草上,老鼠啮咬着发黑的脚趾,虫蚁在流血干涸的七窍中爬行,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你见过惊慌逃命的人吗?胆战心惊地夜投深山村店,一家七口却葬身火海,被人发现的时候,焦黑的尸体都被野兽撕咬得所剩无几。”
芙娘看着还夕渐渐低下去的眼帘,神色出现了一丝丝和缓,“朝堂争斗,血腥都在你们看不到的地方。他们下的手狠,却也留下了最大的疏漏。京城之中,闹市杀人,还是半个官差,这么沸沸扬扬的事情,可是要严查严办的。无论是摆摆样子还是真刀实干,朝廷必会点钦差督办。到那时,上有朝廷在查,下有我们在追,他们的马脚只会越漏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