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毅去上班,李医生又来到他们家,并开车带他到乡下的芦苇荡散步,李医生与泉边散步边谈论着。
“李医生,我实在痛恨这样的世道,觉得自己很失望,我很有一种没有出路的感觉。”泉很忧郁。
“那是因为你的生活圈子太小了,你只想过自己,还想过别的吗?”李医生笑了笑。
“别的?”泉有些不了解。
“你吃了很多苦,的确,你得过疾病,几乎九死一生,坐过牢,挨过毒打,失去了父母,失去了恋人和妹妹。可像你这样的人太多了,那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们,他们的生活,你知道吗?”李医生问到。
“李医生,你是不是以为我过去的生活是养尊处优,从来没有接触过穷人,我也是逃过难的人,我那时也天天和流离失所的难民一起生活呀,我也眼睁睁地看到收留我们父子仨的耿大伯被日本的炮艇杀死了,他是为了救我呀,我那小兄弟小龙是一个孤儿,和一帮小孩子流落到上海,他的小伙伴们也被日本鬼子杀害了。”泉有些不服气,因为他觉得李医生认为他是个养尊处优的人。
“我知道,可生活在上海底层的人,如包身工和码头工人,他们的生活你知道吗?”李医生问。
“我只读过夏衍先生的报告文学,具体的,我还不清楚。”泉低下头。
“当初,夏衍先生在写报告文学时,多次到实地考查,还和工人生活在一起,差点被人打瞎眼睛。还有,你痛恨你妹妹的堕落,可造成她堕落的社会原因是什么?你想过吗?”李医生问他。
“社会原因?”泉沉思着。
“是啊,你只怪你妹妹爱慕虚荣,追求纸醉金迷的生活,可她为什么会这样。”
“怪我这个当哥哥的没有本事。”
“你是没有本事的人吗?你的钢琴可是弹得很好的呀。还有,你为什么要来上海,在北平就不能发展了吗?”
“在北平,我留在北平,就成日本人的娱乐工具了,天天给他们弹琴,我妹妹的命运更惨,这都是战争?”
“为什么会有战争?”李医生一个问接一个问,让泉招架不住了,他让李医生告诉他?
两人坐在沙滩上,浪花卷过来,打湿他们的鞋子,他们没有在意。
“我不会告诉你的,但我可以给你一些书,它可以告诉你答案,当然,你还要好好读社会这本无字的书。不过,你如果读这些书,那你的生活有可能会改变。”李医生看着泉,认真地说。他知道是时机引导泉走上另一条路了。
“改变?”泉思索着。
“你会再次面临牢狱之灾,甚至杀头,你敢吗?”李医生问。
“我敢。”泉脱口而出。
“为什么?”李医生问。
泉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当时那两个字是脱口而出的,他并没有认真思索。
李医生笑了笑,看出他的犹豫,便对他说:“小伙子,这事可不是一般的事儿。也不是你们拍电影,拍得不好还可以重来,生命只有一次,你得想好。好啦,你回去好好想想,我有个朋友请我去帮他家人看病,我的诊所得关几天,你要是想好了,就来找我,看病也行,谈心也行。”
“那好吧。”泉以为李医生会对他说鼓励的话,还会对他讲革命道理,可是他没有想到,李医生对他说的却是这些话,就像当初林导演不承认自己的身份一样,出于对他的不信任,而李医生也没有对他表明自己的身份,也是对他还不信任。他不好再说什么。
李医生没有找过他,他也没有找过李医生,没有工作的他只好在家中弹钢琴,可是,李医生对他说的话却让他心情不能平静。他依然弹《梦幻曲》可是脑海里却总是想起过去那些惨烈的画面,日军飞机在北平上空投炸弹,无数平民被炸死炸伤,那是他第一次直面炮火,看到鲜血淋漓的场面,当时,他的心跳得厉害,手在发抖,脸色苍白,他不敢看那些惨景。
他又想起他们一家人逃难,想起母亲的死,想起耿大伯的死。那时他已经不再害怕,可是他却更加伤心痛苦。他又想起林导演,他与林导演在琴房对话,林导演请他看电影。
他似乎看到这样的画面,在敌人的刑场上,一队共产党人被押赴刑场。他们有的双手被反绑,有的戴着手铐脚镣蹒跚地走着。林导演也走在其中,他怒视着敌人。他的白衬衣上已经血迹斑斑,脸上额头上都是血迹,他的手上戴着铁锁链,拖着脚镣走着。一个国民党士兵用枪托打着他的背,他艰难地支撑起身子,不让自己倒下。
他们走上刑场,林导演面对着敌人,露出蔑视的笑容,敌人的枪举起,林导演从容的面对着敌人的枪口,枪声响起,共产党人高呼着口号,林导演双手伸向天空。锁链像飞了起来,林导演慢慢向身后倒去,就像慢镜头,林导演倒在地上,眼睛安祥地闭上了,他身体下面的血流了出来。
泉弹着琴,可是曲调已经变成《义勇军进行曲》,突然,他的手被人按住,他抬头一看,原来是毅,毅生气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