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的大门口站着一个人,是朱全良,他刑满释放了。朱全良回过头看了看那座高墙,无法描述重获自由的激动心情。他事先没有告诉詹雨桐他出狱的具体时间,他决定先去吃饭,在吃饭时给詹雨桐打一个电话,并告诉她:他出狱了。
他要了一碗面,很快就吃完了,觉得还没有吃饱,又要了一碗。餐馆里的人并不多,有两个男人一边聊天一边喝啤酒,他们聊的是《新消息报》上的一则广告,紧接着又为那则广告上的内容争得面红耳赤。餐厅老板大声咳嗽了几下,那两个人才不吵了。朱全良给詹雨桐打了电话,没过几分钟,詹雨桐就来了。许久没见面,詹雨桐的心情是那么激动,她已在梦里梦到过很多次她们见面的场景,詹雨桐给他讲了最近所发生的事。
天已渐黑了,他们打了辆出租车回鱼塘,汉斯菲尔德看见鱼塘来了新客人,一见面,就冲他狂吠,它从来没见过这个人,他满脸络腮胡子,个头不高,却显得很精神。进了门,朱全良将门插上,迫不及待地脱了詹雨桐的衣服,他身上有一股发霉的味道,他将她抱到床上,她在他的重压下喘着粗气,她几乎被她丈夫强暴了,他仿佛一千年没碰过女人了,詹雨桐的一件贴身背心被他撕破了,挂在墙上的莲花鱼似乎跳出了那幅画,飞进了鱼塘。
下午,夫妻俩去给詹雨桐的父亲上了坟。从山上下来,另一座“山”等待着他们去爬,他们都是奔五十的人了,新的生活却需要他俩携手来完成。他们还是替朱海波经营着那家鱼塘,喂鱼的仍旧是孙喜宝,只是水产研究所要求他们重新签订一个合同,他们要从儿子手里接过他的事业替儿子来完成,听说过子承父业的,没有听说过父承子业,其中的辛酸与无奈有谁能知。
第二天,他们去了趟城里,詹雨桐挽着朱全良的胳膊,看见清真美食城周围正在装路灯,白色的路灯就像一串白色的葡萄,还没有发光却已经璀璨夺目。白色永远是最纯洁的颜色。街上停满了车:有白色的、黑色的、银色的,还有浅绿色的,冷清了好几年的美食城终于火起来了,光卖酒的专卖店就开了好几家。天一黑,霓虹灯色彩斑斓,把原本红火的生意照得愈加红火。
一辆红色的越野车停在桥上,马建国坐在驾驶室里抽烟,詹雨桐认出了马建国,马建国永远留平头,穿花格衬衫,一张麻脸,一边笑,一边说话,说他开的车是女朋友的车,马建国说那是老牌的车,排量小,省油。詹雨桐问马建国:“你啥时间知道节省了?你阔手阔脚这么多年,谁不知道你马建国花钱如流水。”马建国冷笑了几声,车上还坐着一个小伙子,脖子上戴着金项链,稀稀拉拉留着几根胡子,一身阿迪达斯的秋季运动服,黑色运动鞋,肩膀上还挎着一个咖啡色小包。
詹雨桐仍旧住在鱼塘的那两间房里,詹雨桐把刚从镇上卖来的豆腐切成小块放在冰箱里冻着,早晨做的米饭剩在锅里,詹雨桐开始做饭,朱全良则坐在沙发上看体育比赛。运动员们站在领奖台上默默唱着国歌,吻着挂在脖子上的金牌。詹雨桐在锅里倒了胡麻油,锅里的油冒着烟,半个小时后,菜上桌了,有炖豆腐、醋泡辣椒、一小碗切成丝的猪头肉和两碗米饭。这时孙喜宝掀开门帘进了屋,见孙喜宝回来了,詹雨桐又忙着加了一个大烩菜,孙喜宝吃了一小碗米饭,啃了一堆骨头。吃完饭,詹雨桐和朱全良在看电视,看着看着朱全良却睡着了,詹雨桐伸手关了电视,叫醒了在沙发上睡觉的朱全良,让他到床上睡。
秋雨下了一夜,老天爷免费洗了停在角落里的车,角落里还堆着几个旧轮胎,两个用旧了的垃圾箱,两个生了锈的铁炉子。朱全良在睡梦中听到窗外传来滴滴答答的雨声,他喜欢秋天的美,喜欢秋天凄凉的美:秋雨中戴着草帽的农夫、槐树上藏在黄叶中间的败叶、没有一缕阳光灰色的天幕、清凉的风、盖着棚布的小货车、奔跑着寻觅食物的汉斯菲尔德。
又过了几天,两个人进了城。车站的旅客比以往多了十几倍,马路两边的出租车生意兴隆,节日里出租车横冲直闯。南北走向的公交车等出租车开走了,它们才能前行。朱全良跟在詹雨桐后面等待着车流过去,才穿过马路。马路洁净而宽广,詹雨桐在商场里给朱全良买了几件新衣服、新鞋。从商场里出来,她们打算去书店。去看看有没有要买的新书。秋天的风,吹在脸上凉爽极了,但是汽车排出的废气的味道极其讨厌,更多的是摩托车排出的尾气,一家三口骑在一辆摩托车上,从朱全良的身边呼嘯而过,排气管冒出的黑烟呛死了秋天的苍蝇。他们拐了几个弯到了书店,一楼的入口处站着两个保安,穿着青灰色制服,有点像三十年代电影里的警察。电梯两旁挂着各式各样的地图:世界的、中国的、美国的,本地区的……看的人眼花缭乱。詹雨桐在畅销书柜台前发现了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翻开第三十五页,中间一行写着:我喜欢反复看同一本我喜欢的书……她发现她找到了知音。朱全良从书架上拿了一本《深蓝》,靠近楼梯的地方有一个柱子,柱子旁边有一排椅子,中间有一个空位,两边分别坐着两个看书的女孩。朱全良坐到她们中间的位子上,她们看书看得入了迷,并没有在意旁边的人,朱全良左边的女孩穿着黑色系带鞋一几乎光着脚,穿旧了的白色长袖衫,还是自来旧的牛仔裤。虽然是坐着的,也显得个头很高,她的腿总是在不停地动,一会儿左腿搭在右腿上,一会儿右腿搭在左腿上,还用右手抠抠肩膀,挠挠头发。右边的“女孩”身上散发着香味,朱全良用他的左眼看了看坐在椅子上的香水女,她是一个大约三十岁的女人,她的脸上布满了雀斑,白色上装,浅灰色裤子,她的红色皮包放在大腿上,书放在皮包上。在朱全良看来,她长得不算漂亮,但并不缺乏魅力。她的职业可能是:大学教师、公司会计或是企业的负责人……朱全良并没有看到她手里拿的什么书。香水味使朱全良无法全神贯注看他喜欢的书,朱全良只看了看书评:作者,荷兰人,文风酷似土耳其作家帕穆克……书店工作人员走到朱全良跟前,把他手里折过几页的书舒展开来,嘴里还说:“别把新书折坏了,展开来读。”朱全良感觉他应该说点什么,说点“不好意思”之类的客气话,但他什么也没说,也许是身边女孩的香水把他熏晕了。《深蓝》的内容并没有吸引朱全良,他索性到书架上去寻找别的书,朱全良拿着另外一本书走向他刚才坐过的位置时,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早已坐在朱全良的位子上,他穿着咖啡色西服,西服的衣襟上贴着敞口的圆兜,兜里鼓鼓囊囊装着什么东西,他手里拿的书比一般的书大,而且厚。朱全良看到了书名,猜想他也许是古典文学爱好者。朱全良靠在椅子旁边的柱子上看书,仍然还能闻到淡淡的香水味,他不知道那个女生到底喷了多少香水。
香水女折了书页,翻了翻书,她轻揉她的眼眶,朱全良在一刹那看到了那本书的书名是《外科手册》,哦,原来她是外科大夫。香水女接着看她的外科手册,她的右手压在左臂的下面,但香水女看书不像一般读者,她总是看一会儿又四周偷瞄一番,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朱全良感到很奇怪。一会儿,朱全良发现香水女鬼鬼祟祟将一个黑色的手机快速装进她的包里转身离去,售货员追了过去,原因是香水女书没有放好,掉在地上,书的棱角上摔了一个口子,摔坏了。售货员要她赔偿,她没有犹豫,拿着书到楼下缴款去了。朱全良似乎看出了什么,好像是香水女偷了她旁边那个古典文学爱好者的手机,他用手碰了碰古典文学爱好者,让他看手机还在不在,他还沉浸优美的古诗词里,全然不知自己手机被偷,听到朱全良的问话,古典文学爱好者迅速追下楼,香水女正在缴款,保安从香水女身上搜到了刚才文学爱好者的手机,身着深灰色制服、戴着大盖帽的保安带走了她。
詹雨桐正陶醉在美术作品区里,朱全良告诉詹雨桐,他抓了一个小偷,还是个女的,并感叹道:“人真的不可貌相!”
第二天晚上,朱全良做了一个梦:去了一趟他原来的工作单位。在梦里,单位的楼快要拆了,所有的员工要搬到一个建好的楼上,新楼很高,有十几层,还没有装修,楼道里全是垃圾、废弃的涂料桶、装修剩下的边角料、锯末、用剩下的半袋水泥,还有生锈的铁桶。地上还有不知从什么地方流进来的水,废纸漂在水面上,新楼不够用,职工们先搬了进去。领导的办公室搬进了一个烂尾楼的二楼,与一个基层工作人员在一块儿办公,办公地点换了,领导也换了,朱全良没有了岗位,朱全良就去找领导,他找遍了所有领导有可能待的地方,始终没有找到,领导的房间只有办公桌和沙发,屋里没有人。他从领导的办公室出来,才发现,所谓办公楼不过是建在一个旷野中的孤楼,其他建筑都忙着拆迁,拉料的大型工程车正连天昼夜地忙碌着,工头们戴着钢盔,嘴里吹着哨子,手上戴着白手套在给工程车指路。过一辆车,车后面便扬起一阵灰尘,灰尘蒙住了工头的眼睛,工头把灰尘吸入了鼻孔,从鼻孔钻进咽喉,又从咽喉吸入肺里,肺叶呈灰黑色,工头们不停地咳嗽,吐出黑色的痰。
梦归梦,他还是想去那个工作了十年的单位看一看。
他去了,那座楼还是没有变样,只是楼的颜色变了,变成了白色的,那是政府统一改造街面时将紫色的楼刷成白色的,那一整条街的楼都是白色的,也许白色象征着清正廉洁。他摊开一张废报纸坐在花池的矮墙上,矮墙只有一尺多高,坐在矮墙上就能看见对面单位的办公大楼。到了中午,他看见一个个熟悉的面孔从里面出来:季晓燕、右腿残疾的出纳,还有康天龙……
他已经对他的工作失去了兴趣,或者说,他根本不想再回到原来那个单位去了,那个曾经令他伤心欲绝的地方,朱全良心里这样问着自己:“待在鱼塘不也很好吗?”在鱼塘的这些日子里,朱全良还学会了做菜,他看了詹雨桐画的那幅《莲花鱼》,受了启发,发明了一道菜:就是把几种不同种类的鱼切成鱼块放在一个锅里炖,炖鱼时,在锅里加些豆腐、西红柿,炖出的鱼味道好极了,詹雨桐给他的那道菜起了个名,也叫莲花鱼,跟她的那幅画起了一样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