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再有一个月,这一期皇家学馆的学子们,就都毕业各奔前程了。
这日,廷尉丙吉忙里偷闲来访澓中滃师傅,了解刘病已在学馆的情况。澓中滃是东海人,丙吉祖籍也是东海人,两人见面寒暄一回,谈及了家乡的一些风物人情,这才把话题转到了皇曾孙刘病已身上。
“老朽这一生自诩是桃李满天下了,可如皇曾孙这般操行节俭,心志坚韧,聪悟好学而又谦恭虚己的学子可不多啊!”澓中滃手抚雪白胡须笑呵呵赞许说。他知道这满长安城里,除了掖庭令张贺,也就只有廷尉丙吉还关心皇曾孙刘病已了。
“皇曾孙能有今日之成就,皆是夫子高德博学,循循善导之莫大功德,丙吉代已故太子殿下感谢夫子了!”丙吉欣慰的笑说,忙起身插掌深深的恭揖下去。
“只可惜了这样一位仁厚聪慧的皇家贵胄,却不幸沦落如此矣!”澓仲滃忙起身搀扶丙吉坐下,不禁摇头叹息说。他也知道丙吉为避朝廷嫌疑,一向很少来学馆,就是来了学馆也只与他谈及刘病已的学业,不会去亲自看望刘病已的。
两个人再坐下时,就都一时间沉默不语了。良久,丙吉这才忧心的说:“眼看着再有一个月,这孩子就毕业了,也整整一十七岁了,可是昨日下官去试探大将军的意思,大将军还是对这孩子没有一点主意,更别说是与他赐爵食邑的事了!”
“这也难怪大将军没有主意。想当年,先帝屈了卫太子,虽然为这事杀了一批又一批的所谓有功大臣,却终究不能为卫太子昭雪冤情。”澓中滃叹息说,“如今皇帝年少,又与皇曾孙年龄相差不多,兼之,皇曾孙毕竟是先帝的长房皇曾孙,这朝廷也难免会对皇曾孙心存不安。尽管大将军权主社稷,朝中大臣们表面上唯唯诺诺,背地里为了与大将军争权,难保没有私心者在少帝面前进言,兼之,诸外藩封王的不安份,大将军又怎么敢在这种时候自惹嫌疑,为皇曾孙请封食邑呢?”
“夫子所议一针见血,下官受教了。”丙吉心情沉重的点了点头说,“可是,就这样任由这孩子凄苦下去,下官心中实在不安啊!”
“天欲予之,必先夺之,其实丙大人也不必太过忧心。”澓中滃却深意一笑说,“既然上天能容这孩子存活至今,就连先帝当年也不能诛灭了狱中的天子气象,如今上天又赐予这孩子如此仁德美才,就必有让他有所作为的一日,你我还是听天命安排这孩子吧!”
丙吉不觉点了点头。一时间,两个人又默默相望,会心不语了。
正在这时,就听雁鸣湖上学馆中,隐约约传来了一片吵闹声。丙吉就不好再耽搁澓中滃授课了,忙起身勉强一笑说:“夫子高德天下博学四海,皇曾孙得与夫子教授实乃莫大幸事,只是还请夫子在‘忍’字一门功课上,多多教导皇曾孙才好!”说着,就向澓仲滃深深的插掌恭揖下去。
“放心放心,这个不劳大人吩咐,老朽自当不负厚望!”澓中滃忙扶起他说。
“如此,下官多多谢过夫子了!”
“大人不必客气,皇曾孙乃是老朽的学生,老朽敢不悉心教导吗?”澓中滃笑吟吟说。
不想,这边忠臣良师正为皇曾孙忧心忡忡,那边学馆中的刘病已就惹出了祸事。
今日学馆中,澓师傅迟迟不来授课,学子们就搭帮结伙,说说笑笑的乱成了一窝蜂。
新近晋升为羽林令的常惠将军的独生子常回,在众学子中年龄最小,模样标致的像个女孩子,武艺却是学馆弟子中最好的,也是唯一愿意和刘病已亲近的人。
新近晋升为车骑将军光禄勋(总管节制南军羽林屯军、守宫郎卫军、期门佽飞军的统帅)张安世的三公子张彭祖(张贺的继子)、后将军赵允国的二公子赵钦,他两个却一向和常回要好,爱屋及乌的也就对刘病已有些迁就容忍了。
不想,大将军霍光的长公子霍禹,一向是学馆中的老大,平常澓夫子不在学馆,学子们就众星捧月的簇拥着他说笑玩闹,而刘病已只能孤零零可怜兮兮的坐在一隅,眼巴巴的看着他们。今日澓夫子不在,常回竟然敢拉着张彭祖和赵钦与刘病已亲近,这可就让霍禹看在眼里,感觉不是正常的事了。
按说,霍禹与刘病已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非得要孤立他,践踏他,搞臭了他才满意。自从当年霍禹在训练场教训了刘病已后,事后,刘病已见了霍禹不但不仇恨他,反而一如既往的对霍禹谦恭虚己,倒让霍禹对刘病已产生了一些同情与怜悯之心。只是满京城的人都说刘病已是“邪崇灾星”,都在歧视他,践踏他,拿他当过街老鼠一样人人喊打,而霍禹身为大司马大将军的长公子,也就只好做京师子弟们的表率了,所以他绝不能容许别的子弟去亲近刘病已这个“邪崇灾星”。
这时,霍禹见常回、赵钦、张彭祖三个,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与刘病已亲近,就一时间心中羞怒了,他不禁推开簇拥他的众子弟,抢步上前一拳砸在了刘病已的桌案上,厉声喝叱:“夫子不在,你们都造反了吗?”
正好常回、赵钦、张彭祖围坐在刘病已桌案前,被霍禹一拳砸在桌案上,泛起的墨汁飞溅到身上,便一齐“啊呀!”失声,惊跳起身,怒视霍禹!
赵钦性情暴烈,平常霍家兄弟欺负别人,他就忍不住要抱打不平,都被张彭祖苦劝住了,今日霍禹竟然欺负到自己头上了,他顿时忍无可忍,捞起桌案上的墨汁砚台向霍禹砸去!
霍禹猛见赵钦捞起砚台向他砸来,惊得“啊呀!”喊叫,惶急退后挥手挡开,墨汁就抛洒了他满脸满身,还殃及飞溅到周围众子弟的头脸身上!
一霎时,激起众子弟一片讻嚣喊骂声,纷纷抓起桌案上砚台,虎视眈眈就要向赵钦砸过来,却一时间顾忌了赵钦父亲后将军赵允国的威势,不敢真的砸过去。
别看霍禹平日里咋咋呼呼像个小霸王,实则他却是个外强中干胆小如鼠的人,这时见赵钦对他动真格的了,又见学馆里汹汹嚣嚣一片即将爆发砚台大战了,他登时吓得抱住头脸,一溜烟奔去了讲堂上远避!
霍云眼下还逗留在燕国,死缠烂打的泡着梁玉娘,没有返回京师,霍山见赵钦竟敢拿砚台砸他六哥,顿时暴跳起来,捞起砚台向赵钦砸过去,不想砚台没砸中赵钦,因为用力猛了,墨汁反倾过来淋在了他满头满身上!他不禁“嗷”的一声尖叫,顿时暴跳如雷的像一头黑猩猩,挥舞双臂向众子弟吼骂:“快砸死他们,你们都是死人啊!”
“砸啊!快砸死他们!”霍禹这时脱离险境站在安全岛上,也气急败坏的大喊大叫起来。
刘病已比赵钦个子高出一头,先见霍山砚台向赵钦砸来,他迅疾出手抓住了砚台,又见霍禹、霍山向众子弟鼓动咆哮,众子弟一时间顾虑了赵家的权势,更惧怕大将军家的威权,便一齐手抓砚台跃跃欲试起来!
眼见一场砚台大战即将爆发,刘病已也不知那里来的冲天勇气,猛地将手中砚台摔在地上,手指众子弟狂怒啸吼:“你们都不许动!”
满堂凛然一惊,皆一齐僵住了身子,惊诧的望视刘病已,谁也不敢相信了自己的眼睛,连霍家兄弟与张彭祖、赵钦、常回他们,也一时间惊异的看望刘病已,就连刘病已自己也不知道这时的自己变成了什么嘴脸!
“这里是学馆,不是战场,你们都是同窗兄弟,不是敌人,还不都快放下砚台!”刘病已厉声呵斥。
众学子虽然没有放下高举的砚台,却都一齐睁大眼睛望视这个不认识的刘病已!
正这时,澓仲滃赶来了,他不禁也被眼前这不可信的一幕惊住了,就见一向谦卑温良的刘病已,这时竟变得怒发冲冠,双眉倒竖,一双暴怒园睁的眼睛,喷射出凛凛骇人的神光!
“你们都在干什么,还不各回各位坐下?”澓中滃厉声呵斥。
霍禹与众子弟见澓夫子来了,这才一呼啦各自奔回自己座位上去了。
刘病已却疾步上前,插掌恭揖说:“夫子,适才馆中大闹都是病已一人之过,请夫子惩罚。”一霎时,他又变回了往日谦恭虚己的刘病已。
澓仲滃不禁审视他一会,脸上就浮现出了欣慰的笑容,温和声音问:“刘病已,你且说你犯了什么过错?”
“回夫子,病已今日不该在读书期间,向常回问及一些与读书无关的话题,霍禹好心前来劝说,病已不但没有虚心改过,还与他争执起来,这才引发了学堂风波,还请夫子严惩病已!”刘病已深深躬揖,诚心悔过的说,他这时心中却很清楚,今日能这样代人受过的莫大好处。
他襁褓遭遇,至今被皇家废弃,朝野歧视,为了在天地不容的险恶环境中存活下来,他苦苦煎熬,苦苦忍耐,苦苦潜心图强,苦苦与宿命抗争。虽然他今日神差鬼使,不自觉的挺身而出威震学堂,连他自己也不认识了他自己;然而,这正是他这些年来,苦苦的忍辱负重,希望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而在今日这种关键时刻,本能的骤然暴发出来的、渴望有朝一日能威震天下的潜意识行为。
而这种一向深深埋藏在他心底的潜意识,今日不自觉的,本能的暴发出来之后,他很快就惊醒了,本能的又将它深深的潜藏在了心底,继而慌忙掩饰起来,又恢复了谦恭虚己,忍辱负重,与人为善,苦苦等待时机的刘病已。
他这时忙又趁机代人受过,借以猎取霍禹与这些左右他刘病已日后前途命运的权贵子弟们的好感,他坚信人心不是铁石,只要他刘病已精诚所至,就能金石为开,只要他刘病已能被霍禹他们这些权贵子弟容纳认可,朝廷与天下人也一定会容纳认可了他刘病已!
果然,霍禹与众子弟都心存感激的望视着刘病已;常回、赵钦、张彭祖心中虽然屈气,却也敬服了刘病已的宽仁大度。特别是外强中干的霍禹,他知道今日这场大闹学馆,一旦被他家大将军知道,等待他的又将是一场皮肉之苦,而他是最怕受苦的人了。
澓仲滃是一位博学四海,贯通天地的大儒,他这时岂能不明白了刘病已的良苦用心,而他也是乐于能助刘病已一臂之力的人。他这时就深意一笑,拿出戒尺说:“既然你如此坦白悔过,夫子我可要责罚你了!”
“夫子,实情不是这样的!”常回这时见刘病已傻帽的代人受过,不禁嚯起身义愤的喊说。
“常回,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用你替我讲清!”刘病已忙回头喊说,伸出双掌就请澓夫子责罚。
澓仲滃冷眼见霍家兄弟心虚怒视常回多事;赵钦也自知闯祸,想要起身为刘病已开脱,却被张彭祖牢牢的按住了。澓中滃便一时间也唯恐常回,破坏了刘病已取得霍禹他们感恩的机会,便厉声呵斥常回:“常回你还不坐下,再敢讲情与刘病已一同受罚!”
常回见刘病已急切的向他使眼色,就一时间又顾虑了说出实情会连累了赵钦,只好气呼呼一屁股又坐下了。
澓仲滃这才挥起戒尺,毫不留情却有情的“啪!啪!啪!啪!”击打刘病已手掌。
刘病已直直的伸出双掌,不躲不闪,强忍着手掌上一下一下的击打疼痛,紧咬牙关一声不响。
澓中滃直打得刘病已双掌肿胀起来了,这才停止责罚,慈怜的说:“下去吧,以后不可再犯了。”
“多谢夫子宽恩!”刘病已忍痛插起肿胀的双掌,深深恭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