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栋楼很高。高毅仰脖去看顶楼,只觉得一阵眩晕。出版大厦,会集了本市好几家出版社,共二十四层楼,楼体六面玻璃,映出白云蓝天(天气好的话),顶端很尖,从高空看,整栋楼像一支插入大地的钢笔。高毅想,现在写作都是用电脑,这栋楼应该盖成四方形才对。
初出道的作者抱着作品来投稿,都会被震住:文坛就像这楼那么高,自己是带着稿子来这里被审判,和犯人走进法庭差不多。
高毅低头看了看脚下,认出了自己正是站在那块窨井盖上。去年有个中年男子,文学搞了多年,搞得妻离子散,可一直无法发表,跑到顶楼,跳楼自杀,脑袋就砸在这块窨井盖上。
高毅很怕和文化人打交道。他怕客套,怕啰唆,怕他们真真假假地带着“涵养”的表面,常常把内心的真实隐藏得很深,不费点劲,很不容易挖出实话。比如他将要面对的这名叫纪徽的编辑,就是这样。高毅以前和他打过几次交道,很不好对付。他永远一副面孔,永远戴着谦虚温和的微笑,永远让你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有时候说起话来却又笑里藏刀。鲁迅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记不清了,好像是:手中的笔就是刀。扯远了。高毅这么想着,走进了这栋可用作刀枪的楼。
高毅不得已来这里,是因为孟葳莛每一本小说的封面上都印着:责任编辑:纪徽。因为孟葳莛的亲属至今没有露面,要了解孟葳莛,高毅不得不通过电话和纪徽约好见面时间。
这次,纪徽却意外坦诚,也许是因为孟葳莛的缘故。
“我和孟葳莛打交道很多年了。她是个寡言少语的人,深居简出。她对于自己描写的那个年代,到了如痴如醉的痴迷地步,恨不得,吃的用的住的,都和那个年代一样。她的离去,是我们和读者的巨大损失。”纪徽掏出手帕,抹去眼角的泪水。
“她有没有亲戚?”
“她的母亲是前几年病逝的,父亲是今年去世的。她在这个人世间,就没有其他亲戚了。”
“那么,她还有什么朋友吗?”
纪徽想也不用想,十分肯定地说:“没有。没有知己。她的朋友,只有书。”
“她是不是经常戴一只镶翡翠的银手镯?”
“是的。她总是戴着那只手镯。喜欢戴在左手。她说,这样不影响右手写字。”
“这只手镯有来历吗?”
“听说原来属于她去世的母亲。”
“她曾经在自杀前交给律师一封信。这是复印件。请你看看。”
“是吗?”纪徽打开复印件,仔仔细细看了两遍,样子很迷惑,“你说,这是孟葳莛交给律师的信?”
“是的。有什么不对吗?”
“你看,”纪徽说着,走到一个书架旁,拿出厚厚一叠稿纸,“这是孟葳莛的亲笔书稿。”
高毅接过来一看,也十分惊讶。孟葳莛的字体端正圆润,和那封信截然不同。
“还有,你看看书稿的第三十页。”纪徽说道。高毅翻开看到,里面写道:如果你欺骗了生命……看来,孟葳莛把那封信的内容写到了书稿里。
纪徽接着说道:“这是孟葳莛才送来的新作。我们还没有出版。”
“我可不可以借回去看看?”高毅问。
“可以。不过,这是原件,你要借,只能复印。可是,我很忙……”
又来了。才真诚了几分钟。高毅打断纪徽的话说:“复印机在哪里,我去复印。”
离开出版大厦时,高毅深深地吸了几口新鲜空气。难怪纪徽不愿意去复印。那个窄小的复印室里简直不是人待的,四面无窗,空调坏了,空气闭塞,一大股复印机的味道,无法呼吸。两百多页的书稿,全复印完,足以对他构成一起新谋杀。
高毅怀揣着书稿,匆匆走出出版社,拐过一辆小货车,利索地躲到车后。他隐约发现,后面有人跟踪。果然,一个影子探头探脑地站在小货车前面找他。看不到他,就掏出手机。高毅慌忙去掏兜里的手机,可是抱着手稿,影响了速度,他的手机疯鸣起来。那人哗地转过头来,微笑着说:“高科长,咱们又见面了。”
刘琦是在面馆里看见高毅离开警局的。她嗅到了新闻,就立刻抛下小孙,尾随而来。出版社距离警局几站路,坐地铁比开车快。高毅就没有开车,给了刘琦跟踪的机会。
“高科长,本来我是请小孙转告你的。现在既然见面了,我就开门见山好了。我一看见你进出版社的大门,就知道你是来找纪徽。”刘琦说。
“这样的见面方式真是很碰巧。”高毅口气很淡。
“我有一条消息,想和你交换。”刘琦说。
高毅露出一个表情,意思是说说看。刘琦接着说:“我知道孟葳莛的父亲是怎么死的。”
“这和本案有什么关系?”高毅问。
“你们是不是找到一封孟葳莛留给律师的信?”刘琦说。
这个该死的律师,难道他不知道分寸。高毅很不高兴。刘琦说:“这事不是律师告诉我的。而是通过其他渠道。”
“那就是刘畅告诉你的?”高毅说。
刘琦一怔,嘴上没说,可是表情已经证明高毅说中了,“请你放心,高科长,对于那封信,我还暂时不会写进专栏。我是来告诉你,那封信,是孟葳莛父亲遗书的一部分。”
“你怎么知道?”
“我一直都想采访孟葳莛,做过充分的前期调查。那份遗书,也是在调查中发现的。”刘琦说。
“遗书在哪里?”
“高毅,我们朋友一场。你今天一大早就像对犯人一样对我,是不是太过分了?”刘琦有些不高兴了。
“我是公事公办。再说,我和你的交情,不算是很深。”高毅说的是实话。他虽然不讨厌刘琦,对她的人品有些了解,可是和她的交往并不很深。
不过,刘琦这个人,高毅认为还可以信任。
“我把信息给你。但是请你答应我,这件事情破案后,只有我有独家报道的权利。”
“说来说去,还是讲条件。”高毅点了一下头,刘琦就笑了,洒脱地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大信封,交给高毅,然后说:“一言为定。”
7.次日凌晨两点
当高毅回到警局读完孟葳莛的书稿,还有刘琦送来的资料时,才发现已经是次日凌晨两点。除了几大杯速溶咖啡,他还颗米未进。高毅合起资料,走出办公室,经过会议室的时候,发现小孙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面前堆着孟葳莛的小说,外衣就挂在椅背上。高毅轻轻地走过去,取下外衣,盖到小孙背上,关掉了会议室的灯。
夜风凉得畅快,让高毅混乱的思绪逐渐清晰起来。
孟葳莛的新书稿里,写了两个学习音乐创作的男生,互为好友,又同时爱上了一个中文系的女生。在这场三角恋爱里,其中一个男生不但获得了事业的成功,还得到了那个女生的爱情。而失败的那一个男生,默默度过惨淡的一生。奇怪的是,成功的那名男生,却在事业的顶峰时刻,上吊自杀身亡。自杀前,留下了一份遗书。
根据刘琦的资料,孟葳莛的父亲名叫孟德明,是一名出色的作曲家。
就连高毅,也买过他创作的交响乐作品。高毅记得,孟德明就是在今年自杀的。媒体各界有过报道。他只是没有把孟德明和孟葳莛联系起来。今年,孟德明获得了音乐界颁发的终身成就奖。在颁奖典礼开始之前,他在休息室,把领带挂在横梁上,上吊自杀了,留下了一份遗书。这成为当时最轰动的新闻。只是,那封遗书交给了孟葳莛,没有公布出来。
在刘琦的资料里,有那份遗书的复印件,原件一直由孟葳莛保存。遗书的内容,其中一半正是孟葳莛交给律师的那份,笔迹相同,剩下的内容是:通过欺骗获得的事业和爱情,应该得到惩罚。署名:孟德明。
在孟葳莛的小说里,第一个男生剽窃了好友的作品,才获得了成功,也得到了女生的青睐。一旦成功后,音乐界的大门便向他打开。他把这个秘密隐藏了几十年,直到获得终身成就奖的那天才被人揭露。另一个男生,一生无所作为,只成了一名小学音乐老师。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孟葳莛写小说,把自己的生活环境布置得和小说一样。可她自己,却有着戏一样的生活。她把这段往事写下来,是一种坦然。那么,她的自杀,是对谁的偿还?
那个小学音乐教师在哪里?
高毅这么想着,匆匆在路边尚未收摊的大排档上吃一碗炒饭,奔向甬道老街。
取下门上的封条,高毅推门而入。夜光下,小院寂然无声,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既没有一个叫孟葳莛的女子在这里住过,她也从未离开过。
很快,高毅就找到了孟葳莛的相册,还有一札书信。这些东西,被装在一个雅致的木盒里,就放在床边的书架上。高毅又仔仔细细搜查了一遍,没有发现孟葳莛父亲孟德明的另一半遗嘱原件。
更遗憾的是,相册里的照片都是明清建筑,四时花草,没有人物,也没有有价值的亲友照片。
那札书信,是不带称谓,彼此心知肚明的情书。信纸印刷质量上乘,带淡蓝色暗底印花,也是最近的新科技,不会是孟葳莛的父母的情书,倒像是她自己的。
从情书的表达来看,追求者对孟葳莛到了痴狂的地步。这个追求者是谁?和本案有关吗?所有情书的字迹一样,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信件是按感情的发展精心排序的,按照内容可以推断,孟葳莛最终接受了这个人的爱。那么,在孟葳莛自杀的消息公布各大媒体之后,这个深爱孟葳莛的人怎么会如此安静?
高毅在孟葳莛的书桌上坐下来,打开她的电脑。电脑里没有孟葳莛的作品。她是一个迷恋三十年代的作家,没有用电脑写作。关掉电脑,高毅静静地坐在书桌前,试着体会孟葳莛写作时的感受。他闭上眼睛,耳朵里有远处一两声高低犬吠。一股金银花的气味随风潜入,芬香馥郁。难怪很多作家喜欢在夜晚写作。这个时刻,所有的感觉都会被放大,包括生活小细节,也会变成特写。
临行前,在另一个抽屉里,高毅找到一小叠孟葳莛的签名照。他把照片放到手里掂量了几下,抽出一张,装进口袋,轻轻锁上院门,一转身跨入街道,就被两束强光照住眼睛。
“不许动。”有人在黑暗中喊道。
唉,高毅叹一口气,举起双手,用电影里的口气说:“别开枪,自己人。”
手电筒的光芒挪开,高毅看见两个110巡警。他们眼含戒备:“你是谁?深更半夜跑到案发现场干什么?”
“我是刑侦科的高毅。这是我的证件。”高毅正要去掏衣兜,听见其中一个巡警说:“嘿,哥们儿,真是他。我在一次联欢会上见过他。”
“你看,都是自己人。我来这里,也是工作需要。”高毅辩解道。
两名巡警的口气温和下来:“对不起,高科长。我们也是工作。”
“没关系,没关系。”高毅摇摇手,准备离开。
认出他来的那名巡警突然拦住他的去路,笑眯眯地说:“高科长,我叫左小智,很是羡慕你们的工作。您看,哪天我请您吃顿饭?”
“你想调过来?”高毅一听就明白,直截了当地问。
“您果然明察秋毫。您看,有没有这个可能?”
“这个,我不能决定。不过,你可以帮助我们破这个案。”高毅说。
“哦?真的吗?”
“你白天有空,帮我问问孟葳莛的邻居,看看有没有一个男子,经常到她家来。”高毅也是刚刚想起这个主意的。这样,可以为刑侦科省一点警力。
“情杀?”左小智立刻说道,样子很进入情况。
“也许。不过,进展要绝对向外界保密。有情况,立即给科里打电话。”
高毅这么说,口气完全已经不把左小智当外人。
“是。坚决完成任务。”左小智高兴极了,夸张地做了一个立正。那架势,怎么看都像小孙实习那会儿。高毅用领导的姿态点点头,迅速离开甬道老街。
8.次日下午两点
高毅带着小孙,去敲一扇铁门。这家住户叫李索文。走廊黑暗,一股潮湿的垃圾臭味,无家可归的野鬼一样在走廊里游荡。耳朵边充斥着嗡嗡的声音,可以想象他们的脚步惊飞了多少只正在午休的苍蝇。
今天上午,高毅告诉还在孟葳莛小说里苦苦寻找线索的小孙,放下书本,拿起电话,查一查孟葳莛父亲孟德明的学校老师。也许会从那里找到一些线索。
十点多的时候,小孙就带着满脸的喜悦敲开了他办公室的门。孟德明学生时代的最要好的同学叫李曲源,毕业后分配到了本市一所小学教音乐。小孙又把电话打到那所小学,获知李曲源已经去世,不过,他的儿子李索文还住在学校分给李曲源的房子里。
事情开始有了眉目。
小孙敲了好几次门,没有人回答。可能李索文不在家。
刚入秋,天气正在转凉,还有不少苍蝇嗡嗡地飞。小孙去敲对面的门,邻居也正在午休,过了半天,才来开门,甩过一句话:“李索文呀,好几天没见他家亮灯了。”
遭了。高毅的直觉告诉他有事情发生。
等他们撬开李索文的大门后,大叫不好,急忙打开所有的窗户。小孙冲进厨房,关掉煤气。
他们紧接着在卧室找到了李索文,躺在床上,已经死亡。成群的苍蝇立刻从窗户涌进,绕着尸体飞翔。在李索文的枕头边上,放着一只手镯。
翡翠银手镯。
验尸结果表示,李索文死于煤气中毒。死亡时间,在孟葳莛死亡之前48小时。
9.次日下午五点
巡警左小智干劲冲天。当高毅和其他人处理完李索文的现场返回警局的时候,左小智已经在那里等他了,并且带来一个证人,此人是孟葳莛的邻居。
据这个邻居讲,是有一个男人经常来找孟葳莛,大约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瘦高个,人长得挺黑。
高毅听了,沉默片刻问他们:“有没有进过验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