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做记者的,抢新闻就和在饥荒年抢粮食一样,其他人怎么会同意这三个人先进屋?有点不合逻辑。高毅便问:“怎么只有你们三个人进屋?
其他人不会打破你们的头?”
“他们很想打破我们的头,只是他们没有机会。你也知道,孟葳莛是个知名人物,关于她的独家报道向来很少,所以,对于这个机会谁都不想放弃。我们是抓阄决定的。我们三个,运气好。”
“嗯。”高毅哼了一声,想象得出这三个人进屋时兴高采烈的模样,“那么,后来呢?”
“后来就不妙了。我们先站在院中喊,但是堂屋的灯亮着,没有人出来。我们只好决定同时进屋。这样,谁也不会比其他人多看见什么。可是,当我们掀开套间门帘的时候,我们看见一双凌空垂悬的脚,穿淡绿色绣花套鞋。我叫了一声,快救人。尚天志和徐长海是男人,比我高,他们先去抱住了孟葳莛,我找来刀,爬上凳子,割断了丝袜。但是,已经太晚了。”刘琦的话语里带着深深的痛惜。
“你在哪里找到的刀?”
“我随身带的。防身用。”刘琦经常夜晚出行,曾经专门学过散打,喜欢备一把小刀,结果是经常用来削水果。
“凳子一直是在那里吗?”
“是的。不过,一开始是翻倒在地的。我估计是孟葳莛上吊时踩过的。”
“后来呢?你们有没有碰过其他东西?”
“没有。我马上给警方报了案。后来,只拍了一些照片。”
“真的什么都没动?”高毅用夸张的怀疑口气问。
刘琦的脸气得涨红:“什么都没动!”
“那么,孟葳莛的手表呢?”高毅发现,孟葳莛的左手手腕上,有一圈皮肤要比手臂白。那里应该曾经佩戴过手表,或者饰物。
“孟葳莛从来不戴表。”刘琦讥讽地说。
“也许是条手链,或者是个手镯。”
刘琦想了一下,从挎包里拿出一本杂志,翻开其中一页,“这是今年的文学颁奖盛典。你看,这上面有一张合影。这个,”刘琦指着其中一个穿旗袍的女人说,“就是孟葳莛。”
高毅拿过杂志,仔细去看那张照片。照片里的孟葳莛脸色有些苍白,眼睛又黑又亮。她的左手上,带着一个镶翡翠的银镯子。
“我曾经见过她几次,她每次无论穿什么衣服,都戴着这个手镯。”刘琦说。
高毅没有回答,停顿了一会儿说:“你不是照了些照片吗?把照片给我看看。”
刘琦从包里拿出一个数码相机,递给高毅。高毅打开机器,一张张快速翻看照片。照片下有时间:凌晨三点过八分。照片拍得很细,基本上和他在屋内所见的一样。
“这些照片,暂时属于警方办案资料。”高毅说。
“不行。”刘琦伸手来抓相机,高毅提腿一蹬桌子,整个人连带椅子,往后滑去,刘琦扑了个空,很生气,“这是我的独家新闻,你不能这样做!”
“案子有了眉目,我就还给你。”高毅微笑着说。
“那就太晚了。”刘琦急了,“这样吧,我再告诉你一条消息,把照片换回来。”
“我们这里不是菜市场,不讲价还价。”高毅的笑容沉下去了,露出暗礁似的严肃表情。
“尚天志的腰间皮带上挂了一个手机套。”
“我就知道你们这些记者不值得信任。”高毅跳起来,手里仍旧抓着刘琦的相机,冲出审讯室。“看住她。”他对守在门外倾听的小孙说道。
隔壁的审讯室里,坐着一个留长发蓄长须的男人。他就是尚天志。吕鸿曾经问过高毅,这些记者为什么喜欢养长发和留长胡子,高毅开玩笑地说:“相当于化装。干了坏事,别人也弄不清你长什么样。”
高毅一进屋,一眼就看见尚天志腰间的那个手机套,两步走上去,扯下来,把在场问话的干警吓了一跳。高毅打开手机套,从里面拿出一个针头摄像机来。
尚天志背着大家,悄悄摄了像,镜头始终对着孟葳莛,倒是正好给警方提供了当时的情况。整个过程和刘琦所说的一样。看完摄像,高毅揉了揉酸痛的脖子,拿着刘琦的照相机,走回那间阴森森的审讯室,发现刘琦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喊了两声,对方没有动静,就说道:“你的照片,还想不想要?”
这句话,仿佛是句魔咒,刘琦噌地坐直了。
“照片还给你。”高毅把相机推过去。刘琦很不相信地抓过来,仔细检查,一张没少。她疑惑地看着高毅。高毅笑了笑。在刘琦看来,像是一只狡猾的老鹰在笑。高毅点点头说:“你提供的消息很有价值,同时也洗清了你们三个。这些照片,就还给你。同时,我还有赠品。”
“赠品?你不是说这里不是菜市场吗?”刘琦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我先放你走。过两个小时,我再放走其他两个人。”高毅说,“这样,你可以先发出带照片的新闻,先声夺人,这算不算是赠品?”
刘琦一听,笑了,抓起挎包,夺门而去。看来,高毅还是看自己的专栏的。她的专栏就叫做《先声夺人》。
刘琦像一阵旋风从门口的小孙身边闪过,高跟鞋踩过小孙的脚面,他疼得哎哟一声,龇牙咧嘴。
“对不起。”刘琦的声音消失在走廊尽头。小孙跳着脚,表情像只挠痒的猴子,惊异地看着高毅,“高科长,这照片,就真还给她了?”
“是啊。她提供了消息,我们就交换。”
“但是,你从来不做交易的呀?”
高毅看了一眼小孙,他也是熬了一夜的疲倦模样,说道:“你想,死者孟葳莛为什么预先打电话给记者?”
“让他们目睹自己的死亡。”
“为什么只是记者?”
“宣扬出去。”
“对了。如果我不把照片还给刘琦,孟葳莛的目的就不能达到。”
“孟葳莛是自杀。她想所有的人都知道她自杀了。她是一个低调的人,可是为什么又要四处宣扬她的死呢?”小孙开始发现了一点眉目。
高毅拍拍小孙的肩膀说:“对了。我们现在要查的就是那个‘为什么’。
回去睡觉去。”
小孙若有所悟地一转身离开,高毅就哗地站起来,迫不及待地冲向矿泉水桶,咚咚喝下三大杯。那些酒,可让他渴坏了。
4.清晨九点
酒精造成的头痛不要紧,它迟早会过去,关键是心理造成的头痛。高毅捂着脑袋,坐在办公桌后面,紧闭双眼,绞尽脑汁地想办法,如何在吕鸿送验尸报告来的时候,不和她吵架。他理解吕鸿的心,哪个女孩子不想结婚成家,不想有自己的安乐窝,有个小孩。可是他,真的还没有准备好。可该怎么向她解释呢?
“咚咚咚”,有人敲门。高毅看一眼手表,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了。该来的都来吧。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高毅睁开眼睛,说“进来”。
门口探进一张青春洋溢,长满青春痘的脸,是小孙。
“咦?怎么你还没回家睡觉?”高毅问。
“我想多学点。”小孙支支吾吾地说着,从身后拿出一份报告模样的文件,“我刚才去解剖室了,顺便给您带来了验尸报告。”
“哦?”高毅顿时放松下来,谢天谢地。他接过报告,读了起来。吕鸿是个敬业的法医,效率向来很高,这次又是她钟爱的作家,所以一分钟也没有耽搁,就完成了工作。报告表明,孟葳莛的身上没有其他打斗挣扎的痕迹,至少证明了,她是自己爬上凳子,完成了人生的最后旅程。
小孙递过报告,就要退出高毅的办公室,另一名干警冲了进来,“高科长,有位律师找你。”
“谁?有什么事?”
“他是孟葳莛的律师。”
这位孟葳莛的律师,衣着缭乱,衬衣系错了扣子,没有打领带,鞋带也没系好,站在门边,一派潦倒的模样,胳膊下夹着一份报纸。
“高科长,我一看见新闻就赶来了。”
“坐下,慢慢说。”高毅示意他坐下,又看了一眼他递来的名片。他姓冯,叫冯岛。高毅在法律界没有听说过这个人。小孙立刻知趣地倒来茶水。
“我每天一起床,就有读报的习惯。突然看到了孟葳莛上吊自杀的消息。孟葳莛在前天来找过我。她很少亲自来找我,一般都是电话联系。”
“你一直是孟葳莛的律师?”高毅问。
“是的。作为她出版方面的法律顾问。”
“那次她专门来找你,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她委托给我一封信。”冯律师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A4纸面大小的牛皮信封,打开后,又从里面拿出一个普通邮件大小的信封,放到高毅的办公桌上。高毅带上手套,拿起信封。冯岛抱歉地说:“对不起。我一直没有戴手套。”
“没关系。待会儿请你留下指纹就可以了。”高毅仔细观察起这个信封来。白纸,红蓝相间的边缘花纹,信封用蜡封住,蜡液上按下一个圆满的标记:是个指纹。高毅拿起孟葳莛的验尸报告,核对了那个指纹。不错,是孟葳莛本人的右手拇指指纹。
冯岛说:“孟葳莛把信交给我的那天,怪怪的。不过,我当时没有在意。
她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总有些古怪的做法。她要我收好这封信,等到‘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把这封信交给警方。”
“那一天?!她指哪一天?”高毅问。
“我当时也是这样问的。她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等‘那一天’来到的时候,我会大吃一惊,到时候,我就会明白了。我想,她当时说的‘那一天’,就是今天。”
5.清晨九点二十分
送走了冯律师,高毅让小孙把信送交实验室处理,等结果出来后,立即召集所有参案人员开会。干警们大都喜好抽烟,会议室里顿时烟雾缭绕。
几个女警官一边咳着,用手挥开烟雾,一边去开窗户。刘畅笑嘻嘻地给一个女警员发烟,并说道:“抽一支吧。你跟着抽就不会觉得呛了。”
女警员看了一眼刘畅指间的香烟,又审判似的看了看他的脸,然后说:
“我早就戒了。”
刘畅知趣地缩回手。小孙却突然抢过刘畅手里的烟说:“我犯困,给我一支。”
这时候,高毅进了屋。孟葳莛信中的内容,被放大到投影机上:
如果你欺骗了生命,那么你的生命只会在死亡的一刻灿烂。
如果你欺骗了自己,你的一生,无论过得如何辉煌,也只是行尸走肉。
如果你欺骗了爱情,那么,你死后不会有灵魂。
如果生命充满了欺骗,守住又有何用,不如追寻死亡的轨迹。
对于我,是欺骗的结束。
对于你们,这一切,刚刚开始。
信上的字体瘦而细高,微微向右边倾斜。信纸的边缘不齐,像是从某张纸上撕下来的。
看信的过程中,小孙也许是第一次抽烟,一直止不住地咳。
“信中的‘欺骗’指什么?”高毅问道,“还有,验尸报告上虽然说,孟葳莛在生命终结前没有受到强迫的迹象,加上这封提前交给了律师的信,她的死让人更相信是自杀。可是,这最后一句却是‘对于你们,这一切,刚刚开始。’这是一个什么暗示?”
高毅停了停,看看大家,接着又说:“孟葳莛是个有意疏远媒体的人。
按常规,这样的人,如果选择自杀,大都希望安静地走,可是,她在死前却叫来了记者,为什么?大家说说想法。”
其中一个叫许华的干警说:“我看,孟葳莛把信交给律师,还有一种可能,是她对于今天的事情,虽然知道,却无法控制它的发生。也许,她的自杀不是自愿的,是被迫的。”
“如果是被迫的,又早有预料,为什么她不寻求警方的帮助?”另一个叫胡云峰的干警问。
“或许,她对这样的预料,没有十分的把握。而且,如果她报告警方,搞不好被媒体知道,又会无中生有。”许华说。
“那么就是说,孟葳莛的自杀是一个假象。而孟葳莛又无法阻止和逃避,所以留下这封信,让警方缉拿真凶。”胡云峰又问。
“可是,孟葳莛却知道确切的时间,否则她不会通知记者了。既然孟葳莛又知道时间,她为什么不躲开呢?看来还是自愿的。”许华说完,连自己都糊涂了。孟葳莛的自杀是事实,但她到底是自愿还是被迫的呢?所有的证据,都自相矛盾。
“也许她就是在等待着死亡。其中有无奈,被迫,或者自愿。”人群突然冒出小孙的声音,连咳带说,惨不忍听。
刘畅笑了笑大声说:“小孙,分析得好。”然后压低声音对着小孙的耳朵说:“小孙,我刚才忘记告诉你了,这烟是自己卷的农村土烟,是不是很带劲?”
“小孙,喝口水,说说你的想法。”一位女警官怜悯地递过来一杯水说。
小孙大喝一口,丢了烟,说道:“大家的分析都有道理。她把信给律师,说明她对整件事情早有预料。她没有找警察,而且坦然接受,说明她有个我们未知的心结。也许死亡是解开这个心结的唯一方法。也许,用死亡来作偿还也说不定。”
“那她为什么又要叫来记者?”许华问。
“也许,要她偿还的人,孟葳莛并不知道在哪里。她只有依靠媒体,告诉凶手,她所欠的债已经还清了。但是她又不甘心,为我们留下了这封信。
把真凶缉拿归案。”小孙说。
“为什么?她既然愿意以自己的死亡作为偿还,又不放过凶手?这不是自相矛盾吗?”刘畅不解地问。
“这就要看孟葳莛到底有个什么样的心结了。”小孙笑着对刘畅说。刘畅的脸一下子红了。
“分析得很好。”高毅提高声音,“看来,要解开她的心结,有必要了解她的作品。我们当中有谁读过孟葳莛的小说?”
没有人回答。高毅去看小孙,小孙挠了挠头皮,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一向只看侦探方面的小说,爱情小说,很少涉猎。那类书,我一看,就打瞌睡。”
高毅耸耸眉毛,便去看那几个女警员。她们都很诚挚地耸了耸肩,摇摇头。高毅说:“我们必须选一个人读她的小说。”高毅用询问的眼光看着各位警员,看到大家一起把眼光缓缓转向新来的小孙,微微颔首,露出不怀好意的微笑,眼神在说:“就是你了。”
小孙很无奈,点了点头。
高毅同情地对着小孙点点头,心里想,新初到的警员,都是这样熬过来的。他故意顿了一下才说:“请把吕鸿叫来。”吕鸿是看过孟葳莛所有的小说的,也许从她那里会尽快获得什么消息。高毅还记得有天半夜他去验尸房给值班的吕鸿送夜宵,当时就看见她捧着一本书抹眼泪,就是孟葳莛的书。
吕鸿的回答也让大家一筹莫展。孟葳莛的小说背景取材三十年代,写爱情,但是一时间,吕鸿也想不出什么联系来。
“还有一件事,”高毅在散会前说,“孟葳莛有一个手镯,经常戴在身上。
但是,当她的尸体被发现时,手镯却不见了。这一点,也许和案情有关联,大家要留意。”
散会后,高毅借着人多,避免与吕鸿正面接触,想悄悄溜回自己办公室。吕鸿追到门口,堵住他说:“我们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这几天,如果没有工作上的事,我们暂时不要互相打电话,都静一静。”说完,就像当初她追求高毅时一样,毅然决然地转身走开,不给他回答的机会。
高毅松了一口气,可心里更不轻松。
虽然不爱看爱情小说,高毅还是找来了孟葳莛所有的书,在面前铺了一堆。她写的是三十年代,难怪她的居室布局都模仿那个时期。高毅把每一本书都翻开,没看几页,又都合上。孟葳莛的小说笔力秀婉,可不对胃口,高毅还是看不下去。不过,他有一个新发现,便立刻拿起了电话。
午饭的时候,小孙在警局附近一家酸辣面馆门口“意外”碰到了刘琦。
刘琦和他一样,为了这个案子,都没有回家休息。本来警局里是有食堂的,但是小孙上午吸了刘畅的自制香烟,很不舒服,就想出来吃点酸辣的东西。
“嗨!”刘琦拍了一下小孙的肩膀,“今天上午踩了你的脚,现在专门向你道歉。这顿饭,我请。”
“算了。没关系。”小孙知道这些记者都是目的性很强的,就打算尽快闪开,但是刘琦已经推开了小孙的钱包。
“有没有新进展?”点了面条坐定后,刘琦问。
果然,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小孙摇了摇头,低头使劲吃面。
刘琦不信,追问道:“你们高毅高科长没有什么高见?”
“自杀。还能有什么高见?”
“那他为什么故意让我去放消息?你们高科长,可是大大地狡猾狡猾地,我也是后来才意识到的。”刘琦笑着说,倒是没有责怪的意思。
“真的没有什么进展。”小孙肯定地说,端起碗来喝面汤,遮住脸。
“好吧,请你转告你们高科长,我还有另一条消息可以和他交易。不过,要他亲自来问。”刘琦说着,突然放下手中的筷子,一口也没吃,向小孙抛下一个神秘的微笑,离开了快餐店。
6.下午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