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兰那认命地放下屈着的双腿,抚平藕色长裙上的褶皱,端坐着看向旁边的雪袍男子。他的来意是什么呢?一定不是小事吧?不过他什么时候为了区区小事麻烦别人?他关心的一向就是大事。好吧,他想说的是什么大事呢?话说回来,他是不是清瘦了?
她端详着他似乎总是没什么表情却无损于虚花明月般皎洁秀美的容貌——他无疑是一个美得让女子也羞愧的男子,也许这就是月族中人的特点,柔和的外表,柔和的谈吐,却没有柔软的心。
“自从神界叛乱之后,天下狼烟四起,众多神族在再也没有顾忌地掠夺征战,凡人受尽欺凌,没有一寸安息之地……”银发男子略微抬起双眼定定地看着她,冰晶般的漂亮眼睛里盛着氤氲如月色的淡金色光辉,透明、澄澈、虚幻。即使专注地看着对方,也似乎一切事物在眼里都是虚无。
那么,她在他的眼里,是否和芸芸众生一样只是一个虚无的浮影?
不!不是!他的眼里不是一切都是虚无的,他这不是一开头就是为了苍生吗?他只是看得太宽太远了。兰那苦涩的扯动唇角,静静地听着他淡淡的没有起伏的声音——他看得太远了,而她却是近在眼前的人。
她只是不明白,一个明明连表情也没有,感情淡得几乎是无的人,为什么心里能装下无数人的生死苦痛?连一个人也不懂得爱,他用什么去爱苍生?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天下凡人的眼中犹如天神一般伟大神圣。他没有贵贱之分,身为神族更关心的却是凡人的生死苦乐。他不但不会和其他神族一样到处征战割地,企图为王,反而哪里有难,他总是第一个奋不顾身地伸之援手。
月族的现任宗主月轩,秉承了祖先一贯的孤高清傲,也继承了祖先的外冷内热,无私无欲。
“符禺城派人向挑月峰送来了求救信。那城里有上万人,本在雪族的管辖之下。但雪族的势力从上次大战之后便渐渐削弱,而土族势如破竹,早已对那里虎视眈眈,双方僵持不下,无论最终哪一族战胜,受苦的还是城里的凡人。万一让土族破城而入,上万条性命无一生还。事态紧急,我明早就要动身……”似乎发觉只有自己一个人在不停地说,月轩顿了顿,深深地看着她微微歪着头专注倾听的神情,继续道,“我这一走,必然要带走月族的大部分精锐,到时挑月峰防卫薄弱,恐怕他人会趁虚而入……”
“你希望我族作为月族的后盾?”帝兰那忽地截断他的话,“你信得过我们?”
“为什么不信?”月轩反问。
帝兰那一怔,默然皱眉。
月族是火族的门户,火族是月族的后盾,百年来火族藏在大漠里不闻世事,月族孤高清绝,两族之间唇亡齿寒,向来关系密切。何况——何况——他——他是她的未婚夫。
可是,即使再密切的关系也有破裂反目的一天,以火族现在的势力想要趁机毁灭月族并非不可能,他怎么就可以做到丝毫不疑呢?是太相信她了,还是他太有把握?
“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事情。族里的事情虽然是我在打理,但军务我一概不管。不然帝俊早就答应你了。我若是应允,火族就必须出兵,这就超出我的管辖范围。况且一旦出兵会有什么后果,谁也预料不到。”
他点了点头。
帝兰那接着道:“我是说,你要给我们一些考虑的时间。”
“多久?”
“五天。”
月轩沉默片刻,抬起那双清冷坚定的淡金色眼眸:“我的要求……是不是让你为难了?”
她的表情瞬间僵了僵,沉默地浅笑。
为难?顶多她就是让叔叔大骂一顿,可不管叔叔骂得多凶,为了彼此的利益他还是会答应出兵的,并非很为难。他这算是为她考虑吗?
不是吧?这只是他一贯的客气疏离,她最讨厌看见的这样寡言知礼的月轩。既然相信她,为什么却如此冷漠地待她?为什么?
“我没有说为难……”
月轩淡淡地笑:“你一向什么苦都不会说。”
帝兰那有些急了:“我说不为难就是不为难!既然我答应了你,就是我自己的事情!”
“兰那?”似乎看透了她急切的语气背后藏着的烦躁,月轩轻皱了一下眉头。帝兰那看着他,突然觉得很疲倦地用袖子掩住脸,深深地呼吸着。
大漠的燥热,令她更加无法平息心里的不耐烦和莫名的火气。
她不要他的客气,也不需要他一副“担心你为难”的替别人着想的样子,不需要!完全不需要!她想他亲口说说话,说什么都好,漫不目的的闲聊也比他如此客气的谈话让人觉得有趣。
她想他说说此行有没有危险,胜算有几成,他能否保重自己?月族与火族虽然一向唇齿相依,但是他从来没有开口求过她——从来没有!对手是不是强大到令他担忧了?是不是此时的凶险可能会超出他的预料,所以他放心不下?是不是——他其实没有信心能够安然地回来,所以——
她希望他能开口说一说他自己的事情,向她抱怨诉苦,跟她说这么多年来为了别人的生死他有些累了,想要他说……他心里惦记着她。
“下去!”把脸埋在袖子里,她低低道。
帝俊看了看他们两人,识趣地拣了一块点心起身道:“我还有些功课忘记了……”
望着他走远,月轩回头看向早已经双手抱膝坐着,靠在雕栏边缩成一团的帝兰那,目光悠悠地落在她身后的碧绿和洁白花朵上面。
外面传闻中如同火中凤凰般骄傲绝烈的火族宗主帝兰那,此时看起来更像一个闹脾气的普通女孩子。
“你怎么了?兰那从来不会这样的。”他慢慢地开口,担心惹她不快似的。
是!她从来不会像今天这样闹脾气。她在他面前一向就是火族的宗主,落落大方,冷静从容,堪称宗主的典范。
“你……”帝兰那低低嘀咕了一句。
“什么?”
她放下袖子,几乎是用吼的说道:“你就不能不去吗?”
他沉默了片刻,依旧用没有一丝起伏的平淡语调说道:“不能。”
“即使很危险?”
“是的。”
“为什么?他们那么重要吗?”
“我不知道。”
不知道?他为了不知重要与否的人置自己的生死于度外?兰那突然觉得想笑了。这么多年来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别人,没想到他心里却是这样的答案。
“既然你不知道,你不能不去吗?”
“不能。”
“月轩……”帝兰那皱起眉头,“他们不是你的责任。”
“我不能放任不管。”
她重重叹气:“求你了,别去好吗?”
“兰那?”
“雪族和土族不是好对付的,即使你我两族联手也未必是他们的对手,你一定要和他们为敌吗?且不说后果如何,难道你有信心让雪族相信你是为了救援他们而来,你能在土族的刀锋下救回那上万人的性命?就算救得了又如何?城毁家亡,你也不能保他们一世周全。莫非你要将他们全部迁到挑月峰居住?放手吧!月轩,你已经到处树敌了。”
“怎么能放手?兰那,我救他们不是因为可怜同情,也不是为了博得虚名。月族中人世代流着神族与凡人的血,我只是觉得彼此都是人,不能因为神族的人比凡人长寿,比凡人多了几分神力就可以为所欲为。我不能救得了天下人,但只要是我看得见听得到,我绝对不会撒手不管。”月轩走到她身边,伸手探出栏杆折下一朵白莲,道,“自从神殇之后,神族自相残杀,流血不止,我不过希望彼此的杀戮能少一些,即使这样必须和他们为敌。只要敌人不是火族,我不在乎。”
帝兰那怔怔地看这那朵沾带着水珠的花朵,心里头忍不住涌起几分悲伤。
他如此固执,能有什么好处呢?
“可是——你会死的。”
“如果神族继续这样自相残杀,月族也逃不过灭亡的命运。要是我此次不能回来,挑月峰就是火族的了。”
帝兰那瞪了瞪他:“你不怕火族也和其他神族一样?”
月轩浅浅一笑,如同虚花般皎洁美好:“你不会的,更加不会让帝俊走上和他们一样的路——你是帝兰那。”说着,他将那朵白莲放在她的袖子上,动作很轻柔——甚至让人觉得很温柔。
柔软的花朵静静地偎在长袖上,轻点着手掌的肌肤,带来一点清凉。帝兰那抬起头,他已经转身走出了亭子,渐走渐远,背影一如继往地孤高清冷。
她是帝兰那。
因为她是帝兰那,所以他才毫不犹豫地选择完全信任吗?他所信任的是帝兰那这个人,还是火族的宗主帝兰那?或许两者都有?
深深吸气,火族的宗主再次抬眸时,目光清艳而坚定。她挽起长发,将他折下的莲花簪在发髻边,看着水里自己的倒影。
是的,她是帝兰那,只要随心地做自己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