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斩剑少的时间、地点都已安排妥当。
欧阳无非却依然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做。
月上柳梢,他出了青龙堡,因佳人曾有约,那他便不能爽约。
如祖儿所言,他是来过天香楼的,也是见过沐沙的,但也仅是认得而已。
天香楼接待客人极为苛刻,欧阳无非却是最受欢迎的那一类,出手大方且不谈,因为这里的姑娘已经很有钱。
关键是欧阳无非谈吐不俗,温文有礼,相貌英俊不凡。掌管武林盟的执行力,却没有丝毫架子,也不像其他世家子弟一样不可一世,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多骄傲。
沐沙阁在天香楼最深处,抬阶而上,雕花的扶手有温润的触感,沐沙优雅浅笑,小雅见有人至,早已打起珠帘,但欧阳无非却被廊间摆着的兰花所吸引,兰花并不珍异,欧阳无非也没有爱花如痴,但是这沐沙阁所植的花木竟只有兰花,而且是幽谷兰,这让他不得不想起种满幽兰谷的兰苑!
当下心中有些惊疑但并没有表现出来,沐沙笑道:“若二公子喜欢,沐沙明日让人搬几盆送到府上。”
“啊!”小雅大吃一惊,小姐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大方,竟舍得将这些兰花送于人,而且初次来,随口就送了!
沐沙嗔了她一眼,小雅做无辜状,吐吐舌头。
欧阳无非笑道:“君子不夺人所好。”
入得沐沙阁,扑鼻而来的仍是兰花的若有若无的清香,窗边的几上都放着兰花盆景,烟雨色的纱幔虽挂起,但是兰的叶子仍然可辨。里外几间都以月洞隔开,雕花的月洞门上雕的仍是那清雅无双的兰。靠着月洞门是一张花梨书案,案上有纸正待描绘,案上有笔香墨正浓。
不像欧阳韵之的房间,精致中透着些清冷之意。
也不像莫幽月的房间,因为近海,房子很大,窗户做的也很大,夏天的时候打开窗,她用贝壳串起的风铃便叮当做响,听海风呼啸,听海潮细吟。
沐沙的房间又是另一种风格,举目皆是兰,却没有烦杂之意,反而觉得步步皆景,浑然不觉走入的是青楼女子的房间。
“二公子请坐。”沐沙说道。
小雅上完茶,盈盈退去。
“姑娘在这天香楼多久了?”欧阳无非问道,相当直接。
沐沙莞尔一笑,道:“二公子若想知道,玉鸽帮会比我回答的更清楚。”她回答的更加直接,阳无非微异,他以为她至少要在言语上绕几绕的,两人一问一答,已经把谈话的基调定了下来,那么欧阳无非也不打算再试探。
“姑娘的《千羽舞》,真是一绝。”
沐沙笑道:“那是因为会跳舞的人没有那样好的轻功,有那样轻功的人又哪里会去做舞姬。”
她比欧阳无非想象的更加坦诚。
“那么,有那样轻功的人做舞姬尚且不肯,又怎么愿意住在这里。”
沐沙低头,有一丝凄婉之色,半晌抬头,仍旧笑道:“那是因为我奉师门之命来此处寻亲,临别时师父曾嘱务必寻到,奈何来此之后才知道亲人已死了,我连遗骨尚未找到,怎么有脸回去?要找她的遗骨,便要一直留在这里,眼见银钱全无,一日日忍饥,我一个弱女子,虽有些功夫在身,却找不到谋生之计,只能做了天香楼的雅妓,在这里偶尔也会看人脸色,但因为这里的规距,我过得也算好,最起码,如果有人敢欺侮我,我还有还击之力。”
很老套的说词,但这女子说的很淡然,没有逢场做戏装凄楚装可怜抹泪,欧阳无非相信了。
“敢问姑娘师出何门?”
“这个问题恕沐沙无可奉告。”她轻轻摇头。
“为何?”
“因为沐沙是假名,真的我还想找到亲人遗骨之后回到师门好好生活。”
欧阳无非道歉,“无非冒昧。”话锋一转,道:“不知沐沙姑娘能否告知所寻亲人的姓名住址,无非或许可以帮忙。”
沐沙微微一笑,摇头:“这个问题和那个一样不能奉告。不过如果有一天,我找到了,会知会二公子。”
是了,有亲人的名姓便能推断出她所处的师门,对于想要告别青楼回家后好好生活的女子来说,确实不愿向外人告之。
欧阳无非释然。
沐沙道:“二公子既然来了,不妨听沐沙抚琴一曲。”言毕,在琴案前坐下,低眉信手而弹。
琴音袅袅切切,调子不分明,却平的叫人莫名忧伤。
欧阳无非不愿沉浸,于是起身推开窗子,后窗便是外街,暮色未沉,街上行人如织。
这时忽闻一人笑道:“你怎么在这里?”
欧阳无非回头,只见一个形容落拓的少年站在门口,古铜肤色,过于精瘦反而显示出一种野性的力量,他咧嘴一笑,有邻家哥哥般的亲切与熟络---这是绝刀。
欧阳无非认得他,因为是他帮武林盟捉住了剑少,领走了那不菲的赏金。
而且他与易风是朋友,他听易风提起过他。
他问你怎么在这里?
欧阳无非倒不知如何作答,先前的疑问既然得了回答,他就不想再提。
欧阳无非起身告辞。
绝刀已经敛去笑容,站在门口不动,欧阳无非过不去,也不想侧身挤,便也站住不动。
两人对峙,眼见就要剑拨弩张。
小雅跑过来,说道:“是姑娘约二公子来的,绝刀哥哥你别瞪人家。”
绝刀只作不闻。
沐沙叹了口气,她知道绝刀不是因为吃醋才堵在门口。
起身问道:“二公子,可找到易风的尸体了?”
欧阳无非道:“没有。”
沐沙道向绝刀道:“那么他可能没有死,你想替他报仇也早了。”
绝刀咬咬牙,道:“你最好希望他没死。”
欧阳无非无视他的威协,平静的语气里有一丝疲惫,说道:“我一直希望他没死。”
绝刀转身走开,欧阳无非向沐沙揖手道:“祝你早日找到你的亲人。”
沐沙微笑,说道:“谢谢!”
欧阳无非准备离开,他其实还有一个疑问,“那天在名剑山庄,你为什么要帮我?”
绝刀冷冷一笑,理也不理他。
欧阳无非轻轻摇头,离开。
他很疲惫,心里的疲惫,这个世间,恐怕没有人比他更不愿意易风死了,因为易风死了,他便再得不到莫幽月,哪里有人会赢过死人?
欧阳无非回到青龙堡之后,签发了一道密令,令玉鸽查沐沙的底细。
结果二天便回来了,这女子五年前出现在金陵之时租住在城西一个人家,当时确实是来寻亲的,但是她始终没有告诉任何人,她的亲人是谁,后来也确实没有钱了,当衣服、首饰以度日,当无可当之时,户主人发现她二三天没东西吃了,便时常接济她,户主人妻子以为她勾引丈夫,大闹一场,沐沙便离开了那户人家,住进了天香楼。
但是,查不到她师出何门。
欧阳无非看着概括了这女子半年经历的寥寥数行字,再想到沐沙优雅的微笑,心底隐隐有些不忍,烧掉信纸,将信鸽放飞。
三天后便是剑少行刑之期,因为提前了七天告知江湖,想必该来的应该都会来。
天色已晚,欧阳无非站在莫幽月父女所住的别苑外,重复着做了不知多少次的事情——站在那里、感受咫尺天涯所带来的痛并快乐,很残忍,但因为那一丝快乐,他依然无法克制。
这一晚,莫幽月走了出来,早有侍从告知欧阳无非这样一夜一夜地站着。
所以看到他,她丝毫不觉得意外。
相对,仍然只是无言以对。
“处斩剑少那天,我不希望你去。”欧阳无非开口。
“身为武林盟的一份子,自然是要去的。”莫幽月应道。
“也许他也会出现。”
莫幽月自然知道他说的他是谁。
沉寂了许久,他再出现会是何种身份?何种立场?不论事情怎样发展,她都觉得他们之间仿佛越来越远,渐渐遥不可及。
“我觉得他会来救剑少。”欧阳无非道。
“为什么?”莫幽月道。
“因为离珞求他来救剑少,只要他不死,就一定会来。”欧阳无非道。
莫幽月想起那个露冷风清的夜晚离珞回头问易风:如果我求你救剑少,你会答应吗?
易风喜欢离珞吗?不知道,但是很在乎,真的很在乎,那么他一定会来。想到这里,她心中酸痛不已。但她仍然希望他会来,那至少证明他还活着,就算,是为别人活着。
莫幽月深吸一口气,捂着心口蹲到地上,心上仿佛有千万条细而深的裂痕,只要想起他,便鲜血淋漓,一崩不可收拾。
欧阳无非静静地看着她,手臂在空中挣扎了一会儿终于落在了她的肩上,轻轻拍着,无声安慰。
做为情敌,他希望易风会来救剑少,这样可以向莫幽月证明易风活着。
但做为朋友,他虽然希望易风没有死,但如果他来救剑少,那不可避免地,他们仍然将决一死战,他不觉得谁能在那样的天罗地网中全身而退。
“如果易风来救剑少,那么他将是武林公敌,即便是你,也将肩负杀他的责任,如果你不想更痛苦,就不要去。”欧阳无非道。
“一定要这样吗?”莫幽月抬起头,平静也绝望。
“如果他那样选择,你就必须决择。正邪不能两立,这道理你比我更明白。”欧阳无非道。
正邪不两立?
她突然抬起头,问道:“你找到他了吗?就算有一丝线索也好。”
“没有。”欧阳无非摇头。
如果易风真的要血洗武林盟,那么她应该怎样决择?
“他……会不会真的……”她说不下去,她说不出那个死字。
欧阳无非握紧手心,坚定而温和的说道:“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