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辉清亮,花草的清芳随着夜风袭入,刚刚清醒过来的方曜察觉到自己身上遍布的大小烧伤和双掌几乎尽毁的伤势,脏污不堪,又涂着厚重的药膏,有严重洁癖的他,第一感觉不是太痛,而是太脏太丑陋,根本不管重伤之身,不宜沾水,立即起身去洗澡。
因为自恃身体底子好,不管春夏秋冬,他都只用凉水,当冰凉的水浸过全身,所有的伤口都被刺激得疼痛起来,他微微皱眉。正在这时,忽然感觉到窗外有一道淡淡的白影一闪,定格在某处,然后悄无声息凝望着屋子里边。
夜风阵阵透入窗子,隐约传来莲的清香,这不是方晞身上的气息,那会是谁?
从小到大,敢偷窥他洗澡的人,除了方晞,还从来没有别人,因为谁都知道对他哪怕有一丝非分之想的人,下场都从来只要一个,那就是死。究竟谁这么无聊大胆,敢躲在窗外窥视?
他不动声色快速洗好,因为有人在外窥探,他不好意思擦拭水珠给对方时间看清他的身子,伸手一捞旁边衣架上的干净衣服,飞身而起的瞬间,已经将衣服穿在身上,系好衣带。
从取衣到穿好,他的速度快若闪电,几乎是两三秒之间就已经完成这所有动作,窗外那人显然没想到他动作快到这般田地,什么都没看清,稍一愣神间,方曜已经推窗飞掠出去,五指牢牢扣在她纤细滑嫩的脖子上。
手指扣着脖子的触感十分怪异,她脸色微变,惊愕的抬头看着他:“你的手……”
方曜也是一怔,他没有想到眼前这穿着白色软甲,身形颀长的女子,会是有过两面之缘的融月观音。七年前去龟兹办事时,他曾经看过她的剑器表演,对她印象尚可。
此后就再也没有交集,直到前几日在龟兹画舫上,他带着小狼一起去看她的剑舞,才算又见过一次,不过,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她为何会潜入葡萄园偷窥他洗澡?
他手上加重力道:“你来做什么?”
他身上的伤极重,在他不知死活洗澡后,涂抹的药膏全部被清洗掉,刚才有人窥伺,不方便重新涂药,他的一袭白衣很快便被各处渗出的血染红,仿佛白雪中绽开无数红梅,扣在那女子脖子上的手,也不断沁出血和烧伤后形成的脓水,那女子身子一颤,向后一退:“你先处理一下伤口。”
“先说出你的目的。”原本对这女子并不恶感,不过,她此刻敢在窗外偷窥,就不一样了,他眼神中多了几分质疑和杀气,手上力道慢慢加重。
融月观音呼吸有些不畅,脖子快被掐断:“我没有别的目的,只是不放心你的伤,想来看看你。”
“你我素无瓜葛,不必相探,滚!”方曜扭着她的脖子用力一推,转身就要回屋。
融月观音身子一个倒空翻,稳稳站住,脸色一阵白,一阵红,失望而又羞恼。不是不知道他的性子,她本就不该来自取其辱,可是她还是抵不过心底的那丝痴念和奢望,以为也许迈出第一步,未必就会和其他女子一样,被他忽略掉,屏蔽掉,甚至除掉。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她与别的女子,命数没有什么不同,同样不可以靠近他。不管她如何自负清高,在他眼里,却什么都不是。
看着他的背影,无地自容的一咬牙,她正要离开,忽然听得身后传来一个中年男子的喝斥:“方曜,站住!”
就要跨进屋子的方曜只好站住,转过身来:“什么事,父亲?”
“这位姑娘,是我特意请来的客人,你就是这么待客吗?”
“父亲的客人,父亲自己招待即可,恕儿子没有时间相陪。”方曜指了指自己因为来不及涂药,而再次血迹斑斑的衣服。
“这客人我是为你而邀,方曜,你快点将身上收拾干净出来。”方震怒斥道:“这些年,我知道你对我很不满,觉得我不配做你的父亲,不配过问你感情上的事情,可是,你在感情上沉陷太久,错得离谱,我不能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生只迷恋一人,便是错了?”方曜冷笑一声,目光清冽如雪,从惊愕的融月观音身上掠过,落到父亲脸上,转为无奈和不服气:“所以父亲就随便找了一个女子,想配给我,当我是什么?”
“你……”方震扬起手,几乎就要掴到他脸上,却终究在最后一刻收手,直气得胸口气血翻涌,狠命咳嗽起来。
方曜神色微变,口气缓和下来:“父亲别动怒,我马上出来就是。”
方震微微点了下头,侧身对融月观音道:“姑娘请这边来。”
带着她来到刚才他和女儿对弈的桌边,请她坐下,然后吩咐侍女上茶,摆上点心。
融月观音疑惑道:“武帝,我不经允许,私自潜入你们的飞天殿,你为何不降罪,反而待我如上宾?”
方震微笑道:“因为我知道你来这里,是为了离方曜近一点,只是想看一看他,没有恶意。”
融月观音是久在世面上混的人,心思玲珑剔透,岂能听不出方震的言外之意,一时又惊又喜,不敢置信。
方晞在一边酸溜溜的道:“高兴傻了吧?我爹爹觉得你比那个声名狼藉的小狼好多了,有意给你制造机会,想让你取代小狼,成为他的儿媳。”
融月观音惊愣当场,好久才从有些发蒙的状态中回过神,立即起身拜倒在地:“多谢武帝抬爱,如果真能得到方公子的垂青,乐融百死无憾。”
“我这个儿子性子执拗,我虽有心,他未必肯听,所以还请姑娘有心理准备,我只能劝他,却不能代替他做出决定。”方震道:“我对儿媳并没有过多要求,只要才貌相当,一心一意待他,永远不负不欺就好。至于他能不能接受你,这要看你俩有没有缘分,我不敢保证。”
“只要方伯伯不赶我走,就算是给了乐融最大的机会,多谢成全。缘分这种事,强求不来,应该顺其自然,我都明白。”融月观音乐融欣喜不已。
方晞似笑非笑冷哼道:“你别高兴太早,我哥不是怜香惜玉的人,你若有一点黏糊不清,惹他心烦,他就会杀了你,落得清静,你可要想好了。”
“我知道,既然管不住自己这颗心,就有受死的心理准备。”乐融淡淡一笑。
方震道:“你别这么悲观,不就是一个男人吗,若真得不到也没什么大不了,犯不上为此搭上性命,再说,既然是我相得中的人选,我便绝不容许他再肆意妄为。若他敢伤你,我绝不饶他!”
“方伯伯千万不要这样,我与方公子的事,一切随缘,不宜有丝毫强求。”乐融有些惶恐道。
正说着,方曜已经重新洗去一身血污,涂上药膏,换过干净衣服过来,在父亲逼视下,走到桌边坐下,冷冷瞥了一眼乐融:“融月观音,我对你仅仅停留在两次看过你剑器舞上,对你略有好感,但也仅止于此,希望你自重,不要逼得我对你深恶痛绝,刀剑相向。”
乐融脸色一白,呐呐道:“我明白,方公子早已心有所属,乐融只求能平心静气与公子及家人闲坐一处聊聊天,此生心愿已了,绝不敢奢求别的。”
方震斥责道:“方曜,你以为自己算什么,有人看上你,是你的荣幸,你能不能不要用这种态度对待对你有好感的女子?”
“我是不算什么,不过,我的感情我自己做主,父亲,你不能随便什么女子都推给我。如果感兴趣,你自己留下好了,反正你不介意多娶几个妻子,而我,早就想看了,再也不会反对你再娶。”方曜反唇相讥。
一直强忍着不满的方震,终于忍无可忍,起身狠狠一巴掌打在方曜脸上:“畜生,这就是你对待长辈的态度吗?!”
他这一巴掌,用足了力气,方曜半边脸肿起,鲜血顺着唇角留下,他愕然抬头望着盛怒的父亲。
方晞也惊呆了,睁大眼睛惊疑的看着他俩。
因为阿依努尔难产身亡时,方震还在万里之外为天下第一的理想打拼,导致连妻子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两年后又另娶她人,这使方曜对他始终心怀怨愤,从小到大都不愿意与他有半分亲近。
方震心里有愧,这些年在儿子面前总是小心翼翼,唯恐关系更加僵冷,不管他做什么,他再不满,他都强忍着不予过问。
可是此刻,他竟然在外人面前,尤其是一个方曜丝毫不感兴趣的女子面前,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方曜和方晞的震惊可想而知,就是他自己,也有些后悔,然而打也打了,说什么都没有用。
看着他们三人的表情,乐融脸色煞白,情知事态演变到这一步,方曜对她,必定已经一星半点好感都没有了,她惶惑的起身道:“方伯伯,方公子,方小姐,今天是乐融冒昧了,不该不自量力来府上打扰,我这就告辞。”
“乐姑娘不要这么说,是我没有教育好自己的儿子,招待不周,还请见谅。”方震道:“姑娘先去下面客房里歇着,等梵教主和明月教主的阵势破了,你再走不迟。小晞,你下去安排乐姑娘安歇。”
“是,爹爹。”方晞看了看他俩,带着乐融下楼。
两个侍女看出武帝有话要对儿子说,都赶紧有眼色的飞快离开二楼。
看着咬牙不语的儿子,方震沉思片刻,正色道:“你可以怨恨我,鄙夷我,我的确愧对你母亲,不该重浮名,轻别离,更不该在她死后另娶别人。可是,只要你还一天是我儿子,我就不得不过问你的婚姻大事。”
“我没有考虑过婚姻之事,父亲可以不用操这个心。”
“所以,不管小狼是个什么东西,你都迷恋到底,你还有没有男儿最起码的自尊?你宁愿与她没名没分的混在一起,也不肯与一个干干净净的女孩子好好成一个家?”
方曜脸色大变:“父亲,你可以打骂我,但是你不能侮辱小狼。如果要说不干不净,那也是我,我明知道她心里的人是谁,还抵制不了对她的渴望,要了她。如果父亲觉得这样恶心,我可以立刻死在你面前,只求你不要诋毁小狼。”
方曜说完,激愤的拔出佩剑,狠狠一剑刺向自己胸膛。
方震气得胸口一疼,喉咙一阵腥甜之气上涌,他一掌狠狠斩在方曜手腕上,震落他手中剑,俯身趴在栏杆上,咳嗽起来,咳出的全是血。
方曜心里一惊,不敢再多说什么,也不敢再求死,重重跪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