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宫了,带着无数懊悔与愤恨。
父皇母后见我仍旧一人,只好摇头,兴许他们是觉着我嫁不出去了罢。
因这事后,二老只得另寻办法,我得出几天的清闲,说是清闲也不全然清闲,眼前总会时不时浮现当日情景。恰好我偏是个执着儿,遇见自己想不开的事儿,我偏要思量个透。就拿那次遇夜翟一事来说,想起在他面前出尽了丑,恐怕这一生都要活在他嘲笑的阴影之中。
我整日趴在宫里的玉石桌上,浑身无力,烦躁不安。
二皇兄也时长来为我宽心,但不见起效,来了两日后他也便自觉无趣,自己出宫寻欢去了。
按照两国交好的礼度,夜翟在京中停歇几日后,便应当进宫朝见皇帝和皇后,届时满朝文武百官皆穿朝服同皇帝皇后,于太和殿中迎接邻国使者,除了皇后,后宫的人皆不准出席。
萎靡几日的我听见夜翟要来时,我立刻如灌进鸡血,对二皇兄死缠烂打后,他终于为我寻来一个九品官服,到时我只可隐匿于人群后,既能瞧得夜翟,又不易被发现。
一切如计划中进行,但仍有一丝意外,不知二皇兄从何处借来的官服,竟宽长拖地,令我每一步都非常吃惊,生怕一不留神便被绊倒。
我和二皇兄来到太和殿前,满朝百官已陆续到场,二皇兄拉我到一座石狮下,特小心地嘱咐我:“可要记住,此次你不能胡来,远远看一眼便好。”我心思在这身官服上,连忙点头应他。
上朝时辰到,二皇兄站在大皇兄身后,与丞相齐肩走入太和殿,身后两排朝官浩浩荡荡。而我只能排在尾巴处,跟随前面缓慢的脚步走进太和殿。
我在人群后的一个角落站好,同朝官们一齐跪拜父皇后,一声尖长“宣酆国使者觐见。”满朝寂静,我同后尾的朝官陆续翘首盼望。
翘首垫脚未几后,我已是满面涨热,此时我觉得这办法简直糟糕透顶,前面的人太多,又有十来个身材高大的,无论我如何跳跃,盼的仍是他们的后脑。
我正努力盼望时,一声“酆国夜翟见过陛下,陛下万岁。”夜翟的声音洪亮,我应准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俗语。
心下一急,我只好拖着宽大的官服钻进人群,本来整齐有序的列队被我搞得左右相挤。路过的一位位朝官满脸不悦,又顾得这是严肃的朝堂觐见,他们也不敢露出半点声音,只好忍气吞声。
我只管向前挪动,竟忘了我还有这身累赘,忽然踩上逶地的衣脚,身体前倾,猛然大张双臂向前扑倒,摔也罢,只是我还尖叫一声,尖叫也罢,我还扑倒了几名无辜的朝官。
霎时,本来进行顺当的朝廷觐见,竟被我搞得一塌糊涂。
被我扑倒的几名朝官慌张起身,匆忙与四周的官员散开,予了我一块空地。
众人的目光灼灼我背,我依旧趴在地上。
“殿下何人在捣乱?”
……
“来人,将他拖下杖责五十,革除官职。”
我父皇威严的声音威慑着整个朝堂,呵,父皇,是我啊。
“慢。”只听夜翟一声定住侍卫。
我感觉他的脚步朝我这走来,我屏息,他这是作甚?
“你在做什么?”他蹲在与我身旁。
我始终不敢抬头,悄声与他说:“下官在找地洞。”对啊,我在找地洞,有个小小的缝也是好的。
“父皇,念小妹年幼,请父皇恕小妹的无知吧。”二皇兄扑腾跪在父皇脚下。
呵呵……二皇兄啊,我宁愿被拉出去杖责,也不愿承受这脸在夜翟眼前碎掉啊。
尔后,我便被父皇禁足在自己的宫殿中,明月当空,我深深省起这两次的出糗,天上有一种星名唤扫把星,兴许夜翟便是我郝连馥尾的扫把星,于是我兴兴对月起誓:自夜翟离开前,绝不出宫门半步。
然而,几天后我的起誓不起效了,因为夜翟主动寻到我熏雅宫来,那****来时手中正握酒坛,着一身流云宝蓝衫,杏眼含笑,不魅不冷。正纳闷他为何寻来时,二皇兄便从他身后探出身来,满面微笑。我心中了然,我被禁足这几日,他俩的感情升温得蛮快。
从此,我,二皇兄与夜翟很快上升为酒肉朋友,所谓的酒肉朋友便是潇洒快意,饮酒作乐,高歌明日。
在宫里我们摘花斗蛐,我经常乔装成男子与他俩混出宫门,除了烟柳繁花地,各大酒馆都能熟络起来。
然而于我心中,却对夜翟心存慢慢爱意。那时我认定,我郝连馥尾此生最钟爱的男子便是酆国夜翟,今生非君不许。
但单相思终归是单相思,就算平日我们疯癫,从他眼里,我却看不出他对我有一许情意,正所谓妾有意,郎无情。
有一日,我和夜翟泛舟游于莲湖中,酒过三盅后,夜翟忽从袖中拿出一串银铃手链交予我,眼中含有一股温柔的笑。
我细细赏玩,小小的银铃响出脆耳的声音。
“你这手镯倒挺有趣的,可你一个男子整天带这女儿家的玩意儿,恐怕会惹人笑话吧?”我双眼不离手镯,与他说道。
“这手镯不是凡物,我母后年轻时常患梦魇,我父皇便派人去南海仙地求来这宝物赠予我母后,说来也奇怪,我母后几十年来未曾有过梦魇。”
“梦不梦魇,全取决于心,不过这手镯倒承载了美好之愿,它唤作什么?”我朝他摇摇手镯。
“还未曾有名,你取一个罢。”他眯眼微笑。
我咬着拇指思来想去,从念过的诗,学过的古书,苦想这玩意适合个什么名称。那时满湖莲花绽放,芳香随着微风飘散在空中。
“那就叫菩莲镯……怎样?”
话语落,在我满心期待中,夜翟盯我思量半日,嘴里淡淡脱出两字:“好极。”
这也便有了我和夜翟的一件信物,那****将菩莲镯赠予我。
满湖荷莲,芳香氤氲,我手握菩莲镯,满面羞色,我已然忘了自己该怎样呼吸。
因为夜翟在我额上留下一个微凉的吻,满目深情。至今我都清楚记得当日他对我说的誓言。
“馥尾,我爱你,我想和你在一起,我想带你驰骋天高云阔,想和你一起流连碧草蓝海。”
我那时全然不知所措,浑身僵硬,这等深情的告白酥软了我整个身心。
怀春的少女,心总是容易感动的,夜翟一个简单的誓言深深打动我,我一把拥上他。
如果时光能重来,我绝不爱上他,收了一枚菩莲镯,得了千年的忘川劫。
此后,一次宫廷晚宴,满朝百官与君同乐,夜翟拉着我的手跪在父皇母后面前,当着百官跪下,只求得父皇应允。我仍记得,那时父皇母后以及二位皇兄,对了,还有众官员皆露景色,恐是难以置信一个俏皮公主怎会被一表人才的夜翟看上,那时我心中也如他们一般。
父皇笑颜大开,与夜翟同饮三杯后,一道圣旨便将我付予了夜翟。龙心大悦之余,还特地准允夜翟入宫与我相伴。
幸福来得太突然,令我一颗少女心荡漾不知所措。
二皇兄时常当我面与夜翟说道:“翟兄,小弟认为你各处极佳,唯独这双眼睛不够明亮,怎生瞧上我这妹子?”
我虽瞪眼,作出气愤模样,可心知肚明,二皇兄真真为我高兴。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离,这是我们帝王家人所梦寐以求的,巧巧落在我头上,不止我,每人都为这段姻缘欢愉。
梦转到酆国军队攻城的那一夜。
这一夜,火光凄厉,城墙攻破,江山在血河中破碎。酆国军队已攻入城外,二位皇兄披上铠甲拔尖迎敌。父皇为胁迫敌国军队,将夜翟关押入天牢。
那时我笃定夜翟跟这场战事无任何干系,无论我如何磕头,如何哀求,父皇还是狠心将他押走。
不得已,我只好拔尖横在颈侧,为了保全我性命,父皇只好妥协,他那双无奈心痛的仓皇眼眸依然刻在我记忆力。
夜晚,我在熏雅宫里喝下夜翟亲手为我熬制的银耳莲子羹,今次这碗羹竟比以往的好喝,我一口喝光,抬头放碗时,瞧见他的眉头紧锁,右手握拳放于檀木圆桌上。
“夜翟,我……”我的头忽而晕痛起来,身上的力气仿佛被吸干,夜翟无动于衷,剑眉更加锁深。
我捂住额头,晕眩之感令我恶心,我明白了,“你……”话还没说出口,我便倒下地,很遗憾,我明白得太晚了。
我的笃定是错的,夜翟他终究是这场战事的主谋,我与他得这场姻缘不过是他的一场阴谋。
我撑住一口气不晕歇,只觉有一双手将我抱起。
“馥尾,对不起,我不能让你看到我残酷的一面,今后,我便是你的家人,我会好好爱你,陪你看天高云阔,碧草蓝海。”
夜翟的话在我耳边萦绕,可我不求他陪我看天高云阔,碧草蓝海,只求他不要杀我亲人,只可惜,我已不能喊出。
夜翟,我恨你。
待我醒来时,睁眼看的竟是御林军头领伶墨,他的脸蒙上一层黑灰,盔甲上染着陈血。
我猛然想起父皇母后,还有二皇兄,以及大皇兄,挣开他的怀抱奔出熏雅宫,宫外一片狼藉,天边染上一层破晓的光辉,被烧毁的宫墙噼里啪啦。
不顾一切,我奔向太和殿,数千名官兵拥在太和殿外,我远远看见夜翟腰间佩剑,和另一名将军站在高台上。
我躲在一头石狮后,从太和殿里抬出四个担架,皆有白布裹上,微风掠过,撩起一个担架上的白布,我远远母后白霜般的脸,如闪电击下,我发了疯似地冲了过去。
却被几重兵卒拦住,皆把矛头对准我,迅速将我围在中央。
我已忘了当时我是如何发疯,如何拼命的,当时受的伤远不比心头的伤,待我神智清醒过来时,夜翟已经站与我面前。
那时我恨不得把他杀了。
“馥尾,快回去,这不是你待的地方。”夜翟啊夜翟,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假惺惺给我一些仁慈,真是可笑。
“我待的地方……”我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目光忽转向他腰间的佩剑,一把将它拔出,所有人提高警惕,时刻防备。
看着他那张脸,往事一幕一幕,我仰天大笑,两行水泽流出,后退几步,提剑刺向他。
但是那一刻,一把冰冷的剑从我背后穿出腹中,伴随血浆没有疼痛,此间万籁俱静,手中的剑滑落,发出刺耳的剑鸣。
血液倒流,我口吐血液,倒向他的怀中,我看到了他呆愣紧锁的眉头。
“我……恨你。”我使出最后的力气,对他说出最后一语,真好。
后来我便发现自己已在地府之中,彼时伶墨站在我身旁,朦胧思索后,我想兴许他也是被杀了,为了荣国,他不惜自家性命,抛头颅洒热血,一种敬佩与感恩之情萦绕在我心中千年。
尔后,我便被鬼君留在地府中,熬制孟婆汤,伶墨也成了官差。不久后,我无意在古书上发现金粉忆世汤的记载,按照依稀的制法完成后,恰巧碰到夜翟被押到奈何桥头,我便也予他喝了。
三千年来,为了金粉忆世汤的熬制更加精深,我日日苦练法术,修得肉身,后来便被鬼君纳入鬼族,从此,我便是鬼族的一员,鬼术也修得两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