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葺拂煦殿的日头里,昴日星君似乎格外关照南海,日光大却不燥。身为一只鬼,这是极好的天气。小桃花也常来搭忙,我也省了几分力。但新的困惑也燃了上来,我虽从未出过拂煦殿,然依着拂煦殿的宽阔来看,南海神殿定是宽到不见边,怎地只见小桃花一个下人。
趁着休憩,我与小桃红问了这个疑惑,她递与我一盏凉茶,道:“神殿的下人总共三百人,可是神君只派了我来拂煦殿服侍上君。”
话音落,顿时觉着那口凉茶异常苦涩,我当即摔了茶盏冲出拂煦殿,誓要找青遥评个理,既然神殿有那么多人伺候着,为何独独让我修葺拂煦殿,莫不是活得有些久竟忘了在何处惹过他,不然依着两族交好的礼制,就算本上君毁了他的宫殿,他理应多派些人手来帮忙。
寻到他时是在神殿后园的水崖边,水崖一泻而下如一条白绫,汇成崖下水雾浓浓,两条天虹悬在空中,美不胜收。岸边两棵苍铃花,青遥老人家坐在两棵苍铃花石桌旁,等等,我擦了擦双眼,是两个青遥老人家坐在两棵苍铃花石桌旁,目光淡然凝视桌上的棋盘,苍铃花簌簌飘落,划出悠扬的舞曲,点缀在藏蓝衫上,一瓣苍铃花落在棋盘里,一个青遥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轻挑,将花瓣弹落。
我无奈扶额,他倒是会给自己找乐子,这里水声隆隆,也能定神与自己下棋,若换作我定是不能这般平和。
想起找他的缘由,三步并两步走到苍铃花下,我确信在盛怒之下步息很响,然我在这站了半天也不见他有何反应,表情颇为安然,似乎全神注在棋盘上。
左右观着两位青遥,许久未能察出哪一位才是本体,兴是让我烧一烧便能察出,暗自问了自己,本上君是何时养了烧东西这么习惯。
正犹豫要不要烧时,只听右边的青遥目光不离棋盘开口问:“你可会下棋?”
我如拨浪鼓般摇头,道:“棋与我来说好比一盒黑白石子,不过伶墨倒极通棋道。”
左边的青遥微侧目光望向我,手中捏着一颗黑棋,问:“伶墨?”
听见这两字,心中一阵绞痛,虽过了两百年,对伶墨,我始终有说不出的愧疚以及另一种道不明说不透的恐惧,提景说我这是思忧及恐,因是想念惹的。今日伶墨这两字被我脱口而出,又听青遥这一念,反应不由得迟钝。
我捻下肩头的苍铃花瓣,让它从指间滑落,继而说道:“嗯,我一朋友,两百年前他已经死了,不然你们可以切磋棋道。”
左边的青遥点下黑子在棋盘上,片刻才淡淡道:“节哀。”
这声浅浅的安慰倒是令我稍许宽了心,我以笑回应,关于心中伶墨这一道伤,伤心已是习惯,虽没当初那般浓烈,但无时无刻不再吸着那股伤心。
右边的青遥点下一颗棋子,侧脸将我浑身打瞥个遍,活了这么久,我始终受不惯被人这般瞧,特别是这双闪着凌光的杏眼,真叫我打了个哆嗦。
哆嗦打了一阵,才听他淡笑,拂袖扫落棋盘上的落花,我这只鬼正疑他这只神仙时,他却说道:“你这身缃色不错,很衬你的肤色,不过本神君觉得藕荷色更适合你,更能托出你的神韵。”
我木然,他默默无语瞧我,原是瞧我这身打扮,听他这么一说,我低眼度量一遍,自觉自身这般打扮很是爽眼。在地府时,因觉着白衣甚是明眼,是以多穿白衣;在沙陀山的两百年间,因提景为我添置的皆是缃色衣裙,许是没多少心思在装扮上,所以顺着提景的爱好穿着。
忽想起找他的缘由,却不料被他茬了话,害我差点忘了正事,于是化出凤尾扇轻摇两下,我道:“多谢神君关爱,只是我今日找你并非闲聊琐事。”
两边的青遥顿了神,只见左边的青遥化作一丝游魂飘入右边青遥体内,此情此景叫我愣了愣,不愧为六界第一神君,分身术简直如儿戏一般,若换作常人,分身术只能维持一炷香的时间,不然会耗损修为,更损本体。
他撤掉棋盘,于石桌上化出一瓶药膏,诧异之时,他朝我招手,道:“小鬼过来坐下,且让我看看你手上的伤。”
听他这么提醒,我才恍然记起这两日修葺拂煦殿,右手被木钉划出一道伤,当时随便涂了止血的药膏便没有在意,想不到今日不小心露眼了,不过我觉得这露眼露得好,或许我可以就着这伤口同他说一说增派人手搭忙的事。
有了这个心思,我很快坐在他对面,顺势伸出右手,满心欢喜期待他好生看一看我这伤,最好能让他心生愧疚。
他取出墨绿的药膏涂在我的伤口上,一时之间只觉清凉幽幽,甚是舒服,我望定他舒展的细眉,整个人极认真帮我涂药。除了书上说的,以前我也偶有耳闻青遥神君是如何对旁人冷漠的,想不到他对宠物是这般温柔呵护。不知为何,我竟觉得有幸他把我当作宠物,否则即便我遍体鳞伤,他也定然不会皱一皱眉。
心中嗫嚅良久,趁他涂药之际,我说:“听闻神君宫殿里有三百人当差,这几****连着修葺拂煦殿,便身伤痕不说,身心也是交瘁,神君可否多派些人手帮衬,或……神君只需拂一拂衣袖,直接将拂煦殿归原了也好。”
我自认为说得颇有道理,不曾想满心欢喜被他别有深意的笑眼给打破,他涂匀药膏,闲散道:“凡事亲力亲为才叫意义,若你实在想看本神君的法力,我替你修了也好,不过你不要有遗憾才好。”
这声遗憾直吓我一个踉跄,把握不准他口中的遗憾,只得转笑道:“亲力亲为才好,呵呵,才好。”
那日虽没求得帮手,但也幸得青遥为我涂了绿膏药,才一夜飞逝,右手已全然愈合,不见星点疤痕,扶着滑嫩的手背,连连赞叹青遥的药膏。
人说喜极生悲,唔,我讷了半晌,这句形容本上君最恰当不过。拂煦殿被我刮走的雕花门,我和小桃花已重装好,如今只剩几扇纱窗,这可生生难住了我,正思虑着我的库府中是否有纱窗这一类事物,青遥却姗姗而来,命人在莲池旁的苍铃花下造了一张竹榻。
我本以为他是来帮衬的,不曾料想他一手卷书,一手枕头,两腿一叠,默然在那悠闲自得消磨时光,全然不在意我和小桃花是如何头顶日光倥偬。
如今已是他在拂煦殿消磨时光的第三日,我和小桃花已安好最后一扇窗,疏一口长气,后退几步,抬袖拭去满额热汗,将所有修葺之处览完,确认无误。
小桃花双颊红似烟霞,她奔到我眼前,欢笑道:“上君,今日终于圆满了。”
我化出一张手绢为她擦去热汗,道:“小桃花,若没有你的帮衬,就我这双笨拙的手恐是上百年也修不好。”
不知是我那句话生了差池,小桃花粉嫩的脸浮出两团红晕,神色木讷,我愣了半晌才听她嚅嗫道:“能帮……上君是小仙……小仙的福气。”
我这边正忙着致谢,青遥却不知何时下了竹榻,站在我身旁,负手左右目测拂煦殿。
如秀才十年寒窗苦读,入京考取功名后等待张贴名榜一般,此时我含的也是焦灼,渴望,又忐忑的心绪。
青遥审了半日,我也紧张了半日,只见他的一双杏眼微阖,我心下忙叫糟糕,虽不知这声糟糕在何处。
“殿里那道屏风的花怎不是莲花了?”
我傻了,他这一声道的太过平淡,不禁不松,我捉摸不出他更深的含义,只好讪讪道:“我在这住了将近一个月头,见神君的拂煦殿里装饰太过单调,私心想着,若换一换别样花样,定然让神君的宫殿更加生辉,这优昙华为极品仙花,画一幅在殿中,可衬出神君绰约的仙姿。”
我震了一震,这话我似乎也拿来劝过提景,如今又被我搬来哄青遥,不知他是否和提景那般好哄。
他神情依然平淡,片刻道:“你喜优昙?”
还好,探这语气,局势可以婉转,我提神,缓缓道:“不喜不厌,只是两百年来,睁眼见的全是优昙,自然有生些感情,沙陀山上优昙遍野,如繁华的白裳,哪一日神君若想去一赏,你只需跟我说一声,我和提景定会摆宴相迎。”
自从我和提景封了沙陀山,优昙华的光景便成了六界中的一条传说,我自认这个礼物极珍贵,青遥会欣然接受,可我这礼物出口后却不见他有任何反应。
正寻思着他是否知晓沙陀山的优昙华,只听他一声怅然:“我以为你喜的是荷莲。”
神情无端落寞,因他那一声实在微小,偏被我这只老鬼的尖耳听了来,不知他是自语亦或说与我听,若说与我听,我实在想不起何时告诉他我喜荷莲。
然,我依旧厚着鬼脸笑道:“因老身生前与荷莲有过一段孽缘,所以老身不喜荷莲。”
想到自己已是死过之人,这一声老身于我,很是顺口。
青遥若有所思,细眉微皱,“这样啊。”
忖度他并不厌恶优昙华,趁机贴过去,问:“神君您老人家可还记得,您说过只要我修葺好拂煦殿,您便可准我离开?”
青遥如大梦初醒一般,低头朝我这边望,我这双渴望巴巴的鬼眼与他的双眸融在一起。
他露出别有意味的浅笑,思虑良久,费了我好多渴望。
凉风习习,拂来池中的莲香,我屏息凝神,沉默许久,只听他轻佻嘴角笑道:“这样啊,我忘了。看来本神君不服老不行啊。”
一语惊得我一个趔趄,我嘴角无奈抽搐,眼皮狂跳,胸中燃起熊熊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