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已经走远,冬到了深处。大街上的人们躲到厚厚的羽绒服里。此刻,只有红薯敢于裸露,这些乡下来的“兄弟”,挤在一个框中取暖。烤红薯的人,拿起一只,在手中一掂,再拿起一只,在手中一掂,然后一一送进炉子。炉子里窜出白气,散发出香味,温暖在大街小巷的拐角处扩散开来。
烤红薯的人,鼻子总是黑的,看起来像马戏团的一个角儿。烤熟的红薯,被放置在炉边,它们的外表,凸起满是褶皱的沧桑,不均匀的几块,凝固了突破表皮而溢出的糖汁,琥珀般晶亮。大街小巷,每一个用废弃的油桶做成的炉子旁边,聚满了人。温暖召唤他们过来,香味也召唤他们过来。召唤他们的可能还有沉淀在记忆中的味觉印象。
大地朴素的果实,平民的美食。吃烤红薯,如同工程上挖土方,红薯断面,留下人的牙印。红薯是温软的,不与任何松动的牙齿为难。那种甜,一直往人的心里沁。爱吃烤红薯的人,唇齿间的气息总那么醉人。
掰开烤熟了的红薯的表皮,如同打开斑驳的岁月,滤去所有的艰辛,甜蜜和芬芳突然在瞬间开放。红薯的心是柔软的,而由钢筋水泥构筑起来的城市,道路和高楼,处处给人硬的感觉。红薯的心是温暖的,而冬天的城市,没有山峦、树木和土墙给人挡风,一阵风从大街穿过,一直吹到人的心里。因此,我就想,我只所以爱它,因为在硬与冷的环境里,它是我一手可以把握的温暖柔软的事物。
我看见许多人和我一样,背对着大风,把它放在掌心里,久久地捂着……
在记忆的边缘,往事像花朵一样开放。母亲用粗粗的荆条抽打我的双腿,我奔跑在狂野上,对着铅灰色的天空哭喊。突然,我停止了哭声,我想起了我于几个小时前在温暖的灶灰里埋有一块红薯,红薯该焐熟了吧?伤心转化成牵挂,我担心这块烤熟的红薯会被姐姐发现。想到这里,转过身,拼了命地往家跑。
铅灰色的云,一层层压过来,风纠缠着每一件它能抓住的事物。此时站在大街上,看不见西边暗红色的天空,只有烤红薯的炉子发出火光,与昏暗、寒冷抗争。废油桶的炉子,装红薯的框子,框子里土头土脑的红薯,还有那个黑鼻子的烤红薯的人,置身其中,等待红薯的心在炉中由硬变软。几分钟的停留,生活的气息世俗的风味,一起在心中化开。光与影交错,黑与白对比,恍然间,感觉场景在变幻,人和周边的景象,像被拍摄到拉着锯条的黑白老电影中去了。
夜色中,我喜欢一个人,手握一块烤红薯散步。突然见橱窗的玻璃背后,一群食客在吃生猛海鲜,山珍海味让他们自觉富贵。翻飞的唾沫在每个人的面前下一阵濛濛烟雨,数十只筷子插在一个锅里争食。
而此刻,温热的红薯安静地被我握着,它的芬芳只属于我一个人。它将让我的味蕾敏感而甜蜜地开放,它的断面不会留下另外一个人的牙印。不敢说,此刻拥有烤红薯我就拥有了幸福。但在寒冷的街头,一种温暖被我握在了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