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侯府是先帝爷赐下的宅子,够大,够宽敞,原先姜家鼎盛时,纵亲朋好友云集,家中奴仆无数,也从来没人会觉得一个拥挤,可如今,姜珠走在庭中,只觉空空荡荡一片冷清。
目光所及之处,能见着的,唯有一个紧跟身后的丫鬟宝纹。
两旁繁华盛开倒是鲜艳夺目,可是只是衬着背后的陈旧的雕栏画栋黯然失色,更皆着还有繁华底下那些杂草丛生。
姜珠见着,心想如今这永定侯府,也就听着光鲜了。当然,她也没多大的空闲伤春悲秋,她只是扫了一眼,便又脚步不停的往正房走去。
正房原来是祖父所住,如今换上了大伯父。姜珠到时,姜存忠正在蘸墨写书。他今年将近五十,身高面白略显富态,看起来极其儒雅斯文。
——忠孝仁义,老侯爷给四个儿子取的名字。
听说三房的六姑娘求见,蒋存忠下意识的就脑仁疼了,一个怔愣间,手中狼毫上的墨就啪嗒一下滴在了雪白的宣纸上。蒋存忠低头见着污了的纸,眉毛皱成了一团。
他总是想不通,三房两个闷嘴葫芦似得老实人,怎么就生出了这么一个刁钻难对付的丫头。
可是她来干什么?难道是知道了谋划的事?
姜存忠心止不住的就一紧,可是还没想明白,就见姜珠已经直直的走了进来。
“侄女给大伯父请安。”姜珠走到案前数步远处站定,笑吟吟的施了个礼,看起来规矩极了。
姜存忠的眉头却是一皱,声音也变得威势起来,“你这是愈发不懂规矩了!”
明明他还没让她进来,她竟然就自作主张的进来了,真是一点都不把他放在眼里。
“目无尊长!”想着,他又补了一句。
以他的身份,他本不该跟这样一个小辈置气,更何况还是隔了房的侄女,可是每每看到姜珠那张人畜无害的笑脸,他总是忍不住自己心头的邪火。当年她就是顶着这副样子,丝毫不顾他是长辈,只揪着他毫不留情的打脸,让他在老爷子面前闹了个整整的颜面无存。
姜珠听着大伯父的训斥,却丝毫不在意,只眉一挑,笑道:“我这是怕大伯父不愿意见我呢。”
“荒唐。我为何不愿意见你!”姜存忠当即驳斥着,可是对上她那双黑幽幽的眸子,却是一下避开了视线。刚才不过是没来得及思虑,要是来得及,只怕他真会找借口推脱了。
“荒唐么?”姜珠笑着应道,“那侄女还有更荒唐的事要说予大伯父听呢。”
姜存忠眉头又是一皱。
姜珠却没往下说,只是侧身看了下身后还杵着的两个门卫,道:“我觉得大伯父还是让闲杂人等先回避一下才好……”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姜存忠不吃这一套。
“哦~”姜珠点点头,”既然大伯父不介意,那侄女就直说无妨了。嗯,侄女想跟您说的那件荒唐的事,是关于兵部的那位马大人的,我听说,大伯父是想让我许给他做续弦?”整段话说完,不带喘气。
姜存忠阻拦不及,变了脸色,“你听谁说的!”饶是他再想镇定,可还是乱了心神。这事是他跟老二知道,知道这六姑娘不是好相与的,他还特特叮嘱了老二万万不可外传,老二也千保证万保证的不会走漏风声,可是这才过去一天,怎么她就知道了?
再者,她既然已经知道了,又该如何是好!几年前单单为了让她爹纳妾的事她就已经闹得鸡飞狗跳的,如今再让她知道要把她许配给那个色胚马大人,她还不得翻天了!
姜存忠此时看着姜珠,就像是看着一只滚沸的油锅,好似下一刻这油锅就会兜头兜脑的往他泼来。
察觉到守卫还呆愣愣的站着,他赶紧挥手道:“还不下去!”
两个守卫无辜受累,连忙滚走了。
姜珠看着大伯父绷着的脸,笑得却很是含蓄。姜存忠见着,心里的邪火又冒上来了。
姜珠无声的奚落完,又开了口,她眨巴了下眼睛,一脸好奇与真诚的问道:“大伯父,所以这事是真还是假?”
“……”姜存忠气噎,这副明知故问的嘴脸实在是太可恶了,可是偏偏他还不能承认,“胡说八道!”
“我也觉得是胡说八道呢。”姜珠很快接上,”我就想,这等卖侄女求荣的事,大伯父您怎么可能做得出来。”
姜存忠气得脸都疼了。
姜珠微微笑,“不过这事呢,肯定也不是空穴来风,那我在这里,就先把话先说在前头。”
她侧过身,又是一副混不吝的样儿,“大伯父您是知道我的,要是被逼急了,那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一哭二闹三上吊?呵,那可是前几年玩剩下来的。我会老老实实听话,由着你们安排,然后等到时机成熟了,一个不小心,哎呀,摔了一跤,然后,脸磕破了,腿也折了……这可怎么办呢,马大人可是三品大员,怎么能娶个毁了容的残了的妻子呢?马大人生气了啊,马大人来兴师问罪了啊,然后就听说,姜家还有几个适龄的姑娘未婚配啊!唔,让我们来想想,底下还有谁合适的呢?好像——七姑娘就很不错啊~”
“你!”姜存忠听她提到自己的掌上明珠,气得再也绷不住。
“还不止呢。”姜珠却不给他发作的机会,“等到七妹欢天喜地的做了马夫人后,我就又要委屈的哭起来了,当初我是万般不愿意出嫁的啊,都是被家中长辈逼着的啊……您说到时候要是皇上听到了,会作何感想?我想咱们侯府,依然还是皇上的眼中钉吧?伯父您的一举一动,也还都在皇上的考察中吧?”
“放肆!”姜存忠忍无可忍,他指着姜珠骂道,“你怎么能够这么阴损毒辣!你还像个女儿家么!我们永定侯府的荣辱在你眼中就是儿戏么!”
“阴损毒辣?”姜珠丝毫不惧,“多谢伯父夸奖。不过要是侄女不这么阴损毒辣,我们三房只怕早就被你们长房剥皮拆骨的吃了。说起来,侄女这点阴损毒辣还是跟伯父您学的呢,若不然,伯父您怎么不高风亮节的把自己的女儿献给那马大人?”
“……”那还不是因为她没你漂亮!姜存忠气得胸膛起伏,可硬是说不出半句话来。
姜珠嘴角一抹,开始收兵,“我要说的也就这些了,唔,没有其他意思,也就事先给大伯父您打声招呼,省得到时候赔了夫人又折兵白费了心思。”
语毕,姜珠一笑,告辞而去。
姜存忠看着她的背影,差点气吐血来。
真是一句话都不让他舒坦!
他低着头盯着那张污了的纸,好半晌,愤然揪起。他原本是想写信给马大人的,再跟他确认一下结亲的事,可是如今,你让他怎么写!
可是不写又该怎样?马大人那已经意动,要是半途而废了,他又该怎么想!
姜存忠原本的计划是万无一失的,先让马大人注意到自家的六侄女,然后再怂恿他请求皇上赐婚,到时候就算三房不同意,那不同意也得同意了,皇上的旨意,谁敢违抗?可是现在——想着刚才姜珠字字句句的威胁,姜存忠恨不得撕了她。
三房怎么就出来这么个东西!
姜珠离开正房的院子,嘴角始终含着微笑。
宝纹跟在后头,却又是激动又是紧张,“小姐,你刚才好厉害!”刚才裴存忠让他们滚蛋,那俩守卫出去了,可她怕小姐有事,没跟着出去,只是躲在了外室,然后竖着耳朵听了全程。
姜珠瞥了她一眼,见她脸都红了,轻笑了一下,“你知道什么,前几年你家小姐比刚才更厉害。”
“是嘛!”宝纹眼睛亮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她四年前才来到这里,对所有的事都不甚了解,可姜珠却没有说下去的意思,只是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宝纹只好转了话题,“那小姐不怕侯爷对付您?”寻常时候,姜珠可没少在她面前说长房的坏话。
“他只要不怕我拼的个鱼死网破,他就试试看吧。”
宝纹见她说的这么云淡风轻毫不在意,顿时更加崇敬了。她以往一直觉得小姐淑女一点会更好,可现在看着,这样也不错嘛。她喜滋滋的想着,回过神来,却发现姜珠已经走远了。
姜珠走得急,是因为有心事。别看她刚才一番话震慑住了大伯父,可那也只是暂时的。她只是敲山震虎让虎不敢轻举妄动,可是只要虎在,她就别想安宁。
有句话叫做防不慎防,如果这次不是姜丽无意偷听到了又跟她泄了密,谁知道她会遭遇些什么。大伯父老谋深算,她完全有理由相信他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
而且,就算她这次避开了那个马大人,可是她还是要嫁人的,到时候长房一使坏,留着她挑的能有什么好?
姜珠正满腹心思的走着,突然前头传来的一个熟悉的声音。抬头一看,却见二房的四堂姐姜丽正迎面走来。
“你不是一直窝在你那破院子里的么,怎么今天有心思出来了?”姜丽今年十九,长得如其名,很是艳丽,只是性格不太好,随了她娘,有些尖酸刻薄。她跟姜珠是死对头,见了就掐的那种,究其原因谁都想不起来了,无非就是一些屁大的事。
姜珠以前挺喜欢跟她针锋相对的,可是后来大了,她也就没那闲心的,只是架不住姜丽老是时不时的过来挑衅找茬,所以她也就只能继续奉陪着,后来侯府没落了,大大小小的聚会没了,她竟渐渐又喜欢上跟姜丽斗嘴了——日子太冷清了,跟人斗斗嘴也挺热闹的不是。
所以她此刻见着姜丽,眼睛就不自觉的弯了起来,“原来是四姐啊。”
姜丽最见不惯她笑眯眯的样子,柳叶般的秀眉当即蹙了起来,“你干嘛?”
姜珠继续笑道:“说起来我还要谢谢四姐呢。”
“什么意思?”姜丽茫然不解,见着姜珠笑而不语,便又道,“你该不会是听说要嫁给那个马大人得了失心疯了吧?”想着,又捂着嘴笑了起来,姜珠过得惨,她就高兴。同时又有些万幸,幸好自己的娘及早给她订了亲,不然的话,嫁给姓马的指不定就是她了。
姜珠自然看得出她的心思,也不说破,只是转身继续往前走着。姜丽见她对自己不理不睬,有点气恼,跟上去就要让她说个明白。
姜珠一边应付一边往前走,可是走着走着,突然停了下来。她熟门熟路,走的是花园了的小道,可是前方交叉的大道上,却突然出现了一行人。
为首的是个一身华贵锦衣的男子,约莫二十左右,身形修长挺拔,周身上下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戾气息。只是这人的五官却又美得让人触目惊心,面似白玉,眸若点漆,一张薄唇更是红艳之极。
姜珠自来喜欢颜好之人,可是长这么大,她还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
“这人谁啊?”所以,她情不自禁的问道。看架势,来头不小,没见他身侧的二叔都快把身子弯到地上去了么。
姜丽却像是看个傻瓜似得看着她,“你不知道么?原来的镇南将军,如今是兵部侍郎,还兼职监察司的副指挥使之职。”
“……”姜珠全程傻眼,她当真是宅在后院太久了吗?也不是,她倒是常关注朝中局势,也听说过如今皇上身边有个大红人,可是她光顾着分析这样的人以侯府如今的情况还能不能攀附得上这个问题了……
可是他来这里干什么?难道是皇上想好了怎么对付侯府了?
“说起来,你也应该认识他的啊?”正想着,姜丽捅了捅她,又说道。
“啊?”姜珠一头雾水。
姜丽看着她说道:“宫家老七宫翎,你不记得了?当年他还作客咱们家的呢,你不是还把他摁在地上打了一通么?不过当真是风水轮流转,当年他多可怜啊,谁都看不起他,谁知道转眼间,他竟然……”
姜珠已经完全听不到姜丽后面说的话了,她能做的只是赶紧提起裙子就往边上跑去。
她快要疯掉了!
她已经彻底想起来这人是谁了!可是她跟他的事,哪有姜丽说的这么简单啊!当年她可是得罪过他,还是大大的得罪过他!
她甚至都扒过他的裤子!
夭寿啦!
姜珠脚底跟抹了油似得开溜时,正在行走间的宫翎却突然察觉到了什么,一双如寒潭般幽深的双眸便向小道上看了过来,然后他就看到了一个快速奔走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