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可惜”
与此同时,在古都西北角一座格局方正色调灰暗的府邸内,有人发出与宫千雪相同的叹息。
脏乱的雪地上若红蟒般的鲜血蜿蜒流淌,浓烈的血腥气在冷冽的空气中分外清晰,以至于方圆数里之内万籁俱寂,连猫狗都尽可能远的躲开这座府邸。
周士玄心口的鲜血如寒冬中的腊梅怒放,在他面前一个身材极为高大而消瘦的男人穿着一双黑色官靴,脸上涂满了厚厚的白色粉末将面部线条和表情全部遮掩住,只露出一张鲜红似血的唇。
“不到二十的年纪就修炼到第二境洗髓巅峰,更是通过自身努力成功感悟云龙七变,考入明溪学院,甚至在入院试中打败许梁将军虎子许重山晋入前十,确实是很了不起。”
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刺破空气,无面人的声音若女子般尖细,语调森冷,气息恐怖。
“可惜,周家承蒙圣恩,不思报答反而勾结前朝余孽,当诛九族。”
周士玄半倚着坍塌了一半的残门,由于被利器贯穿了咽喉,他张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是靠强大的意志坚持着不肯立刻死去。
“周家上下三十六口人连同你养的那匹破风踏云驹都已经死了,你为何还不肯死?”无面人眼中露出一丝不解之色,伤成如此模样对他来说多活一秒钟都是极为痛苦的事,他为何还不肯去死?
感受到深不见底的黑暗即将来临,周士玄苍白的脸上竟是露出一抹快意的笑容。
然后他张开嘴,比着口型说出了四个字。
无面人读懂了周士玄的意思,然后他高大的身躯竟如风雨中的梧桐树般疯狂的颤抖起来,心中生出极大的恐惧与愤怒。
“大胆!”
一股强横无匹的元气若轰山巨锤般落在周士玄心口,后者脸上依旧带着疯狂与快意,身体如破布般朝后飞去,落入一片残垣断瓦之中。
片刻之后,一切归于平静。
黑色的官靴踏入残垣断瓦,无面人心中的恐怖与愤怒稍平,周身元气震荡,将周士玄上身的衣服震成碎片。
无面人的目光投落在周士玄背后那一道已经结疤的旧伤口上,皱眉凝思。
“你不是他。”
说出一句含义不明的话,无面人的身影从原地消失,出现在离周府三百步之外的铜锣巷中。
“照熙十年冬,元康街周府大火,周长史一家三十六口死于火灾,无一生还。”
无面人在史簿上记下这段话之后,滚滚黑烟自周府之中冒出,熊熊大火铺天盖地,很快将整座府邸吞没,将一切证据销毁。
无面人是大晋主笔太史,齐修。
周士玄在最后时刻说的四个字是,沐猴而冠。
……
深紫色的长靴踩在初冬的薄雪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钱西平抬头看了一眼于灰铅色的天空中盘旋着落下的雪花,缩了缩脖子将宽厚的手掌揣在沾着油渍的袖口中,低下头快步走进驴肉胡同。
驴肉胡同之中并没有驴肉,这条胡同连着东都城西的盛平街,在往年的时候盛平街上卖的最好的吃食就是关东驴肉汤和驴肉烧饼。
因为经常有炖驴肉的香气飘来,久而久之有人就将这条胡同改名为驴肉胡同。
就在这时,一柄黄色的油纸伞出现在钱西平的视线之中。
油纸伞下,一个裹着青衣短袄的少年垂头疾走,看样子似乎是受够了这恼人的风雪,想要快点回家温一壶黄酒小醉一番驱除身上的寒意。
钱西平脸上两道刀锋般的薄眉微微皱起,原本就不大的眼睛眯起一条缝,揣在长袖中的左手掌握住了某样东西。
能在短短几年时间内从一个小小的门房摇身一变成为永乐街大通钱庄的大掌柜,钱西平除了眼光毒辣之外还因为他极其谨慎。
但在东都却没有多少人知道,钱西平是一个修行者。
一股似有若无的元气自钱西平身上流淌而出,在青衣少年周身转了一圈。
在确定眼前之人并非修行者而是一个平凡之极的市井少年后钱西平神色稍松,在心中暗骂自己太过疑神疑鬼。
“只要过了今天,一切都会不同。”
鬼魅般的声音在钱西平心底响起,他卡在修行第二境洗髓阶段已有十年,在等待了漫长的岁月之后他终于得到了那件能帮他踏出最后一步的东西。
他知道突破第三境之后自己必定会被身后那位贵人看中,到时他就不必再做永乐街阴沟里的鱼虾,将会有更加精彩的人生在等着他。
想到这,钱西平血管之中冰凉的血液都有些沸腾起来。
就在钱西平思绪翻涌的时候,撑着黄色油纸伞的少年已经走到了他面前。
驴肉胡同狭窄,平常只容两人并肩走过。但钱西平的身材有些微胖,再加上穿着厚棉袄的关系只能侧着身子背靠灰墙让道。
姜宁一只手撑着油纸伞贴着钱西平挤了过去。
就在这时,低垂着的油纸伞稍稍抬起,钱西平看到了一张俊朗清秀的脸。
“替我向赵侯问好。”
一抹暖春融雪般的笑容出现在姜宁脸上,但钱西平却是在他脸上看到了一抹深重的寒意。
如烈刀般的寒风呼啸而过,姜宁手中的油纸伞高高飞起落入寒风之中,在他手心不知道何时出现了一口巴掌大的竹刀,若闪电般划向钱西平的喉咙。
冷冽的寒流迅速充斥全身,钱西平如置身于冰冷的荒原,身体骤然僵硬。
虽然多年未跟人交手,但钱西平始终是修行第二境洗髓期的高手,在姜宁出手的瞬间他已经做出了反应。
周身元气鼓荡,钱西平好像一块正在吸水的海绵,整个人迅速膨胀成一个巨大的肉球,然后猛的撞在背后的灰墙上。
一段灰墙轰然坍塌,钱西平厉啸一声倒飞了出去。
同时,钱西平的右手从长袖中伸出,蒲扇般的宽厚手掌摊开,露出一串色泽黯淡的铜钱。
淡黄色的元气灌注到铜钱上,铜钱表面一道道微茫的纹路亮起,泛出淡黄色的光晕。
然后这些铜钱一枚接着一枚从钱西平掌心弹起,化作流矢一般划破空气,射向驴肉胡同中的青衣少年。
嗡嗡。
令人心悸的颤鸣声在耳边响起,钱西平与姜宁隔着一条胡同遥遥相望,嘴角泛起冷漠而残酷的笑意。
绿林中人不管武功如何高强和修行者之间始终有着不可逾越的巨大鸿沟,刚才那一刀偷袭失败就意味着今日能活着走出这条胡同的只会是钱西平。
当!
清脆的撞击声骤然响起,一片巴掌大的竹刀在姜宁手中飞出,竟是不可思议的斩中了一枚铜钱。
附着在铜钱上面足以断石裂金的力量将竹刀震飞,然而姜宁这一刀却是稍稍改变了铜钱的轨迹。
铜钱划过他的脸颊,将他身后的灰墙炸出一个大洞。
姜宁脸上不见惧色目光直视钱西平,步伐沉稳的朝他走来。
十步之外,姜宁脚步不停,手中的竹刀不断弹射而出敲击在铜钱上,密密麻麻的金属撞击声不绝于耳。
竹刀的力量并不强,但每一刀都如精准计算过的一般略微改变了铜钱飞射的轨迹。
然后,这些铜钱仿佛也如精准计算过的一般,每一枚都正好错过姜宁的身体,将他身上的青衣短袄撕出道道裂纹。
“你怎么可能做到如此程度!”
十步的距离并不长,但在钱西平眼中却是生与死的距离。
于是,他的眼中第一次出现了惊恐,不停的将天地元气纳入身体,将宽大的长袍完全撑起。
“我做到了,就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姜宁终于走到钱西平面前,一片竹刀如飞舞的蝴蝶般疾速旋转着割向他的面门。
只是下一瞬,钱西平眼中的惊恐尽数褪去,嘴角重新扬起残酷笑意,竟主动迎向飞舞的竹刀。
没有人知道,他修炼的是昔日金刚门号称防御最强的玄元金斗功。
飞舞的竹刀斩在钱西平脸上,却好像斩在了一块坚硬的顽铁之上,震荡的元气直接将竹刀弹飞了出去。
然而下一刻,钱西平脸上的笑意骤然僵硬。
就在竹刀出手的一刹那,姜宁已经撞在了他怀里。
青光一闪,姜宁指尖的竹刀已经插进了钱西平右臂腋下的穴位之中。
右臂腋下偏左半寸极泉穴,玄元金斗功唯一的罩门!
难以忍受的剧烈疼痛涌来,一道血箭飙射而出,然后钱西平的身体好些被扎了一针漏了气的皮球一样迅速干瘪下来。
无尽的恐惧与绝望袭卷而来,钱西平眼睁睁的看着那股从自己身上喷涌出的血泉,身体逐渐变凉。
“你是如何做到的?”
钱西平感受到生命力正在一点一点的从身上流失,心中只剩下无尽苦涩,脸色灰败的看着青衣少年。
向后退开数步,姜宁将染血的竹刀仔细收好,看着钱西平极为认真的说了一句,“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无敌的功法,只有无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