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麻衣巷右转,过两条街走到废弃石桥,再向南走五十七步有一间茶水铺子。
平安茶铺只有一张缺了角的小方桌,一只烧的乌黑的大茶壶还有一方几乎看不清楚字的破布。
取名平安茶铺也不是为了讨吉,只是因为茶铺的主人叫薛平安,是个盲女。
这间简陋的茶水铺子在东都似乎存在了很多年,以前还有些老人念着旧情来茶铺喝一碗茶水,只是这几年连这些老人都不再出现,还来茶铺喝茶的只剩一个穿青衣短袄的酒肆少年。
然而今天第一个来茶铺的确不是那个少年,而是一个素衣长裙气质淡雅的女子。
宫千雪的目光落在平安茶铺那个灰衣黑裤从外表看不出年纪的盲女身上,躬身颔首,大大方方的坐到那张缺了一角的小方桌前。
“一碗茶,谢谢。”
温润如玉的声音响起,薛平安轻轻点头,一言不发的开始烧水沏茶。
她的动作流畅自然,在沏茶的时候有一种难言的美感,让人看不出她实际上是一个盲女。
擦去脸上的血污,姜宁如一尾落入大河的鱼,飞快的消失在盘根纵横的东都街巷。
平安茶铺中白雾氤氲,宫千雪抿着嘴唇饮了一口热茶,滚烫的茶水入喉,冰凉僵硬的身子顿时温暖了起来。
姜宁像平常一样踏进平安茶铺,第一眼就看到了正在专注喝茶的宫千雪。
于是他放松了下来,拿过茶壶给自己沏了一碗茶,将滚烫的茶水一饮而尽,舒服的打了个饱嗝。
“你是谁?”
宫千雪清亮明澈的眸子直勾勾的望着青衣少年,好看的眉毛微微挑起。
这个神秘的青衣少年出现在她眼前就说明那血鹰卫杀手已经死在他手中了,但古怪的是她在姜宁身上感觉不到一丝修行者的气息,也就是说姜宁尚未通识,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赵破养的这群血鹰都是从西北战场上带回来的,每一个皆是从尸山血海中活下来的真正精锐,普通人哪怕数量十倍于前也只有被屠杀的份。
但他却死在了一个平凡之极的市井少年手中,哪怕是在偷袭的情况下独自杀掉一个血鹰卫也是极为困难的事,更可怕的是姜宁在极短的时间内杀掉血鹰卫然后从容不迫的摆脱其他血鹰的追踪来到自己面前。
这些都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
“我只是这片汪洋中的一尾小鱼而已。”
姜宁读懂了宫千雪的意思,但现在没有时间解释,随手将一件东都妇女常穿的灰布短袄丢给宫千雪。
宫千雪抿了抿薄唇,接过短袄转身闪进茶铺旁边一间废旧茅屋,在心中说道,汪洋中的小鱼也未必没有跳出大河化龙的一天。
付了茶钱,姜宁带着宫千雪在黑灰色调的街巷中转了半个时辰。
一路上,宫千雪也不催促只是安静而沉默的低着头跟在姜宁后面前行。
在确定没有人跟踪之后,姜宁和宫千雪走进了一间荒草丛生的小院。
光线昏暗的屋檐下,姜宁烧了一锅热水,仔细擦去桌椅上一层厚厚的灰尘,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他的却是表情如同朝圣般虔诚而专注。
“你应该知道追杀我的是谁,若被他们发现你跟我接触过,不仅是你,连你认识的人都会一个接一个从你身边消失。”
一些恐怖的回忆浮现,宫千雪很清楚赵破的性格手段,他绝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
擦去最后一块灰尘,姜宁抬起头认真而严肃的看着宫千雪的眼睛,“所以我不会让他们发现我的存在。”
“至于你,若是落在赵破手上恐怕太玄道会很头疼。”
“你知道我来自太玄道?”宫千雪的眼神蓦然凌厉,眼前这个神秘少年所知道的似乎要比她想象的多的多。
姜宁并不在意宫千雪的表情,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大晋王朝对太玄道的态度一直很微妙,因为太玄道收徒只看资质心性不问出身,所以道门之中许多惊才艳艳的弟子都是来自北夏或者西周。”
“当年通天河一战大晋炎武皇帝坑杀北夏和西周六十八万虎狼军,无数人家破人亡,这笔血债无论如何都无法轻易抹去。你说这些北夏、西周子弟修行有成会不会向大晋朝、向皇甫家复仇。”
乌沉沉的铅云笼罩着东都,一股不祥的气氛悄然蔓延。
屋檐下光线越加昏暗,姜宁点起一根黄烛,黄豆般的灯火在寒风中摇曳。
“因此朝中曾有声音提议对太玄道施压,命太玄道只收大晋子弟。虽然这些声音都被炎武皇帝和贾后压了下来,但对太玄道的不满和忌惮反而更深。”
“这些年昊天剑门的强势崛起背后未必没有朝廷和皇甫家的影子。”姜宁的目光投落在宫千雪白皙的脸颊上,缓缓的吐了口气,“如果太玄道的嫡传弟子潜入大晋国都刺杀一位权柄极重的王侯,刺杀失败反而落到了他的手中。赵破和皇甫炎会不会放过这个打压太玄道的机会。”
宫千雪的脸色越来越白,她知道姜宁的分析非常准确,这是大晋王朝和太玄道之间的博弈。
只是在来之前她没有料到赵破炼成了修罗意,否则他绝对挡不住宫千雪从白首太玄剑经中悟出的那一剑。
“你是谁?”
这是她第二次问姜宁,其中的含义显然不尽相同。
黑暗之中,宫千雪的眼眸绽放出一抹明亮的光芒。
她的目光落在姜宁身上,但屋檐下与她对坐的少年身上似乎永远蒙着一层迷雾,让人无法看穿。
“我是谁不重要。”昏暗的光线映照着姜宁的侧脸,他的表情变得十分认真与诚恳,“重要的是我能帮助你逃出东都。”
若在平时,一个没有修为在身的普通市井少年妄言能在杀伐最重的平天侯赵破眼皮底下逃出天下防守最为森严的东都,宫千雪肯定认为他是个疯子。
但是当姜宁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宫千雪却莫名的想要去相信。
“为什么?”
宫千雪继续问道,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恨。姜宁冒着生命危险帮她躲避赵破的追杀必然有所图。
“我在很小的时候受过很重的伤,所以我需要一颗宫家的补天丹。”
听到姜宁想要补天丹,宫千雪反而放下了心,脸上的表情逐渐柔和下来。
“补天丹的药方在多年前就已经遗失了,我们宫家如今保留下来的只剩最后一颗。”
在十余年前长乐宫家是天下闻名的炼丹世家,宫家最鼎盛的时期天下间最强大的修行圣地的掌教都要亲自登门求丹。
当时宫家一颗丹药万金难求,整个宫家的财富可以用富可敌国来形容。
后来宫家老祖前往海外求道时偶得补天丹的丹方,回来之后倾尽全族之财力炼制了三颗补天丹。
也是因为这补天丹,才有了后来赵破率大军将宫家仅剩的一百六十八个族人围杀于心源寺。
“若你真能做到,我可以将最后一颗补天丹给你。”
宫家炼制的补天丹夺天地造化,能让彻底补足修行者先天根基,甚至可以使没有任何修行天赋的人跨越天人之障,成为惊才艳艳的修行天才。
若是让修行圣地中那些一辈子浸淫丹道的老化石们知道姜宁想要得到补天丹只是为了治疗一些陈年旧伤,他们肯定会气的一巴掌将姜宁拍死。
但姜宁不在乎是否浪费,对他来说更好的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事。因为他活的越好,那些人就越不好。
“我相信你。”
姜宁轻轻颔首,两人之间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线,将他和宫千雪连接在了一起。
没有多余话,姜宁走出屋檐开始在小院中做饭。
午饭很简单,只有两碗高粱米饭、一小碟水煮野菜、一盘青椒炒腊肉和萝卜汤。
在太玄道修行的时候宫千雪极少吃五谷杂粮,一般都是服食丹药滋养元气。但此时在这座杂草丛生的小院中,面对这顿粗糙简单的午饭宫千雪却是吃的分外香甜。
纷纷扬扬的雪花又开始落下,在黑瓦灰墙上抹上了一层银霜。
“我要出去一趟,晚饭在锅里,吃的时候稍微热一下。”
一柄黄色的油纸伞在头顶撑起,姜宁的语气亲切自然,好像小院中的女子是跟他生活了许多年的啊姐。
“你去哪?”
宫千雪柳眉弯弯,纤细的五指握住一只茶杯,声音淡淡。
“杀一个人。”姜宁认真的想了一下,补充道,“一个赵破可能不认识,但对他来说确实极为重要的人。”
“要小心。”
她远山般的黛眉挑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好像嘱咐即将远行的亲人,柔声说道。
姜宁默然颔首,身影逐渐消失在风雪之中。
“真是可惜。”
望着姜宁在寒风中消瘦的背影,宫千雪在心中轻声叹息,若是姜宁能够修行以他的心性和洞悉局势的能力未必会比昊天剑门的钟山剑闻山河以及清虚观的段七尺等妖孽差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