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寂静的下午。我静静地坐在岸边。
“淯江泻玉”——百里淯江最秀丽的景致就在这一段。在电视宣传片的画面里:两岸青山,绿竹婆娑,江面上碧波涟涟。从流飘荡,任意东西的竹筏上,一位舒着广袖的红衣女郎,玉手纤纤,弹着古筝,一曲《春花江月夜》撩拨得人心尖儿痒痒,恍兮而惚兮。
除了我,还有安静的茂林,除了安静的茂林,还有安静的修竹,除了安静的修竹,还有安静的如黛的青山。安静的阳光像一面角灯,柔和地打在河面上。安静的风拂在安静的河面上,粼粼的波光像无数双清澈的眼睛,又像一摊散落的星星,安安静静地闪烁着,涌动着……
前面有座竹亭,无人,我走了进去。
树林荫翳,三三两两的白鹭散落在林间,望去,像开在竹树上的朵朵白花。“唯有飞来双白鹭,玉羽琼枝头清好。”我想起东坡居士的这句诗。它们风采标致,白韵飘逸,不时在河面上悠然地飞着,有时它们又在田边闲庭信步,颈高伸而头激扬,似在沉吟,又似在冥想。眼前的白鹭,到像是一群散落在林间的田园诗人,与喧嚣、嘈杂总保持适度的距离和警惕。高蹈。心无挂碍。有遗世独立的味道。与它们呼应的是林中的小鸟,就在离我几米远的树上竹间叫着、跳着,带着水汽的声音里有着平平仄仄的吟韵味儿,可等我一走近,还未看真切,它们又调皮地一哄而散。
我不好再打扰它们。又往前走,两只乌篷船,泊在岸边。船身小,专门用来打鱼的。早上去上班的时候,常会看到在烟雨迷蒙或薄雾冥冥的江面上,渔者披着蓑,戴着笠,摇着桨,撒着网,逍遥,自在,像一幅水墨画,有宋词的意境。夜晚,河面上桨声欸乃,在铺满一河细碎的月光或星光里夜渔。那又是一番景致!
我走会儿,看会儿,坐会儿,躺会儿,又想会儿。
不觉间,已是斜辉脉脉水悠悠。
刚才,太阳还在山的那边,现在,太阳穿过五彩的云,转到了山的另一边。它目光轻柔,神色安详,正从容地越过昼的栅栏,沉入大海。
恋家的小鸟呼朋引伴地,急急地穿过树林、竹林,追赶着干净的炊烟。
一群蜻蜓扇动着梦一般轻薄的翅膀,消失于田野。
两只蝴蝶追逐着,缠绵着。此刻,它们,正展开一场刻骨铭心的黄昏恋。
云的影子,山的影子,鸟的影子,树的影子,竹的影子,我的影子,被这条母性的河珍藏在她的怀里。
离我几米远,是条沿河而绕的公路。说来惭愧,差不多四年了,上班下班,都要从这条公路而过,从她身边而过,却总停不下匆忙的脚步。在急驶的车上,透过竹林的指缝,我每天都能瞥见她那半遮半掩的婉约而娟秀的面容,嗅着她潮湿而撩人的气息。人的一生中会错过多少好时光和景致啊。“偷得浮生半日闲”,还要到哪里去寻这么好的一个清幽之处呢!
晚风,送来一抹青草的幽香,氤氲在静谧的黄昏里,像一个隔世的梦。
2008年5月。
燃烛听雨。
实在难得的停电之夜。
我找出了搁置已久的蜡烛,划燃一根火柴。蜡烛在这暗夜里缓缓燃起。我凝视着燃起的烛,柔和的烛光似小精灵在快乐的舞蹈着,然后化成轻烟一缕,遁入夜里,整间屋子便沉浸在半明半暗之中,弥散着一种诗意般的朦胧与温馨。
今夜,竟如此宁静而安详。
平日,在白炽灯的强光下,一切就像把美女身上的饰物剥光一样,一览无余,就连那大街上明明灭灭的霓虹灯,也像歌厅里涂红抹绿的妖冶的女子,满身粉气和俗气。而今夜的烛光,则以一种氤氲般的氛围,向四周洇散,悄然洗去我心中的浮躁,卸去了我那包裹的严实的思想的外壳。心,也像烛光般柔和。
已是冬至。
外面,下着冷雨。古人云:春雨宜读书,夏雨宜弈棋,秋雨宜检藏,冬雨宜饮酒。屋里除了烛光,还有在烛光中放大的自我。我不禁提出自己泡了三年的枸杞酒。
两杯酒下肚,身子变得暖和起来,体内有一种说不出的释放与轻松,思想也异常活泛开来。屋后,是座小山,山下有条小溪,终年淙淙地流着,溪边山上长满翠竹,茵茵郁郁。在这暗夜里,听觉变得格外敏锐。窗外,冷雨泠泠作响,夹杂着落叶的簌簌声,溪流的哗哗声:似情人在呢喃,像母亲在叮咛,又似怨妇在暗泣……此时,有关听雨的不少诗词又涌了上来:南唐后主的“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易安居士的“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我记忆犹深的还是宋代蒋捷的《听雨》:“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古人关于听雨的诗句大多过于凄凉、伤感,尤其是秋雨冬雨。当然,也有春夜喜雨的欢欣、雨打芭蕉的诗意,有“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的期盼,更有“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的豪情。张潮说:“春雨如恩诏,夏雨如赦书,秋雨如挽歌”,冬雨呢?他没说。此时的冬雨虽然也透着凉意,我倒感觉像是一位安详的、大彻大悟的、银发飘飘的长者,用他那宽大的、饱经风霜的手摩挲着你多皱的额,宽慰着你疲惫的心;他正宽容而别有深意的向你讲述着他的人生际遇,不徐也不急,不高也不低,不悲也不喜。
“四十而不惑”,我已是“奔4”(戏用cpu奔4型号,意指年近四十)之人。这是怎样的一个人生季节啊:没有了夏天的火热,也没有秋天的成熟。反过来,既有夏的热情,又有秋的成熟,有所为又有所不为,有所失又有所得。回想自己走过的这几十年,有悲有喜,更多的是艰辛与沉重。恰同学少年时的书生意气、豪情万丈已不复存在,而是终日为俗事而奔波,但聊以自慰的是这一辈子虽然劳累,但至少还没迷失自我,还在坚守自己的精神家园。我想起一个有关烛的故事。晋平公问于师旷:“吾年八十,欲学,恐已暮矣。”师旷答道:“何不秉烛?”晋平公以为师旷戏弄他,师旷解释说:“少而好学,如日出之阳;壮而好学,如日中之光;老而好学,如秉烛之明。”对呀,我何不秉烛呢?
或许我们早已习惯于这个喧嚣的世界,这个充满声色与诱惑的世界。旅美作家刘墉在写《怯懦的宁静》时,年龄正好和我现在相仿,心境与我又如此相似,文中有这么几句:“宁静啊!宁静!我想到你,便泫然欲泣了。距离你,我是如此近,又那么遥远。我才触及你的衣角,就又被扯入喧嚣。我对你是这样殷切的盼望,却又那般迟钝。我想回去,却不归去,因为没有归去的决断……”
我知道:明天,将不再有今晚的烛光之夜。我还得回到光的世界里,戴上面具,继续在这纷扰的世界里为生活而奔波着、忙碌着,但我会时刻在心里燃一盏宁静的烛光。
我的心,朗如月,澈如泉。
2004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