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心情,现在好吗?你的脸上还有微笑吗……
这是我为自己设计的起床铃声。尽管像余光中一样,讨厌这催魂似的铃声,这不合时宜的闯入者,这个常常坏了美梦的家伙,但我仍然不死心的希望自己能有个好心情。6点30分,最迟6点30分点,孙悦那不知疲倦的声音就会通过手机锲而不舍地贯进耳膜,把我从这铃声中拎起来,开始我新的一天的生活。
眼皮像被粘了层胶水,用手背揉了几下,努了好几次力才被我用意志强行在十秒钟之内撕开,是的,必须强行撕开,全然不管那眼皮情不情愿,乐不乐意,然后在一分钟内把身上那沉重的疲乏困顿、浓得化不开的睡意统统赶走,然后,运用统筹学的原理,在三分钟内一边穿衣服,一边奔进厨房,旋开燃气,热上小半锑锅水。趁热水的当儿,在卫生间里完成撒尿、洗脸、漱口等一系列规定动作。这时候,锅里的水好似一群顽皮的小童,在挨挨挤挤,推推搡搡,蹦蹦跳跳,我赶紧把面条放进锅里,然后,以5分多钟的时间结束这顿仓促而不知其味的早餐。
居住的楼下看不见人影,有一两户的窗里透出片光。地是湿的,冬雨下了一夜,心也焦了一夜。拐出住的小区约三十米,寄摩托车的铺面还关着。用力拍打卷帘门,卷帘门发出晃悠悠的响声,很清脆。里面应了声,门拉开了,卷帘门的声音带有一种金属的尖锐,刀子样强行划破清晨的寂静。我又打了串绵长而意犹未尽的呵欠,推出摩托车,套上长护膝,戴好头盔,皮手套,全副武装。
街灯还没熄。街上走着的大多是背着书包的学生,也有骑自行车的,仔细一看,多半也是学生模样。买早点的铺前灯光昏黄,系着围腰帕的店主揭开蒸笼,一团热气窜出来,包子馒头的粉香味满街招摇。竹林湾的临时上车点已拥满了等车的人,都是近几年在县城买了房子而又在乡镇工作的上班族。以这座小县城为圆心,至少辐射到全县一半的乡镇。仔细观察,他们形容憔悴,眼色迷离,困倦、焦躁而不安,好像是在准备匆匆赶往战场,有的揉着眼睛,有的打着呵欠,有的啃着馒头、包子,有的吸着豆浆、豆奶,有的女人手里拿着小镜子,趁车没来,旁若无人地描着眉毛,涂着口红。车一来,如蜂子朝王般一下缩成了一个饼,往车上钻。
这是群忙碌人。他们朝而往,暮而归,早晨告别城市,晚上回来看城市的灯火。一到周末,逛街逛店的大多是这群人。他们并没有真正融入城市,这很容易就区分开来:他们打扮得一丝不苟,郑重其事,油头粉面,衣着光鲜,花枝招展,男的像鸵鸟,女的像骄傲的鹭鸶。在街上左顾右盼,碰到熟人,热情地握着手,问着对方住在哪里,然后说自己住在什么什么小区。他们是巴望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自己住的地方的。他们或拖儿带女,或手里提着大包小袋,一脸的满足、陶醉与幸福的模样。他们用尽辛苦积攒的那点积蓄,换来几间窄窄的屋子,也欠下一屁股的债,然后期望着什么时候调进城里或等着十年二十年退休后在城里过幸福的晚年。
我骑的是辆“豪爵125,2”,二手车。车后驮着妻子。我们穿过半个县城后,上了公路。
这是一条从县城到4A级风景名胜——蜀南竹海的旅游公路。
公路不宽,双车道。橡胶路面。山遇竹则绿,水遇竹则秀。但见两岸青山,绿竹婆娑;十里淯水,如玉如带,四季常碧。一群群白鹭时而优雅地在碧空滑翔,时而懒懒地散落在林间,远远望去,像一朵朵开在树上的白山茶。丛丛绿竹环拱在公路两旁,遮天蔽日,被称为“竹生态隧道”。一进生态隧道,就感到神清气爽,怦然心动,似乎被这如诗如画,如梦似幻的秀色所染,融化成了一江碧波荡漾的春水,向往之情顿生。开师范毕业二十年的同学会的时候,他们知道我还在离县城最偏远的一所学校,便怂恿往县城调。十五岁离开这座小县城,如今人到中年,又考虑到女儿将要读中学,县城的教育质量肯定比乡镇好些,便动了心,作了番努力,夫妻俩遂一同调到这所离县城较近而景色怡人的中学“诗意地栖居”。
于是,我成了这个特殊群体中的一员。
冰冷的雨又落了下来。我披着雨衣。天地间灰蒙蒙一片,我像一只羊,撞进了一张雨编织的细密的网里,想冲出这张网,但终是徒劳的努力。虽戴着头盔,但眼罩很快布满了雨水。摩托车的灯亮着,那一束看似强大的光投到前方就被这张网没收了去。风掀起雨衣,雨衣成了面迎风飞舞的旗帜,“呼啦啦”的响。车速不敢太快,我高度紧张而又小心翼翼,眼睛努力地辨认着路,但不太分辨得清楚。掀起眼罩,雨似无数的花针飞进来,直往眼里扎,我不停地眨着眼,冷风劈头盖脸灌来,眼泪被刺激了出来,滑到脸颊,甩了下头,不争气的鼻涕也从左边的鼻孔滑出来,像挂了根米线。我腾出手一把抹掉。妻子不时在后面紧张兮兮地提醒:小心点,小心点。
有个穿绿羽绒服的女子超过了我。前边刚好是个拐弯处,路口由宽变窄。一辆车从对面开来。我减了速,把远光打成近光。来的车往往却没这样客气,远光灯如虎似狼的双眼,咄咄逼人,飞扬跋扈而来,趾高气扬而去。我骂了句与职业不太相符的脏话。前边“砰”的一声,那女的连人带车倒在地上,人摔在了路的中央。我和她大约有十米的车距,下意识地拐向公路的左方,对面恰好来了辆自行车,我从她和自行车之间穿过。我惊出了汗。我没有停下来。我已习惯对发生的这些意外的漠视,就像有好几次我的车出了问题,站在路边招手寻求帮助而无果一样。
但心里仍隐隐有些不安。
我的右膝盖有一道一指长的疤痕,看上去像一条趴在上面的蚯蚓。
去年五月的一天,下了晚自习,查完学生寝室,等到灭了熄灯铃,签了字才离校。
凉风习习,夜色如水。刚上道斜坡,前面有辆铲车,没亮尾灯。等反应过来时刹车已来不及,“嘭”地撞在车尾上,我腾地被弹出几米远。前面那辆车毫无反应而去。试着站起来,晃了晃头,头还在脖子上,小命还在,只是戴的头盔掉在地上。试着走一步,能走动,但右脚的膝盖钻心的痛,挽起裤腿一摸,黏糊糊的,是血。左手指也剐出了血。我使出吃奶的劲扶起车,车居然还能发动,灯罩烂了,但能亮,刹车已不灵。强忍着痛,骑着熬到了家。所幸没留下残疾,事后想起那情景,总是心有余悸。
学校有五六十位教师,只有几个住在本地,其余都住在县城。上课的时候,停车棚里挤满了摩托车。他们大多都有着和我一样的险历:王哥,四十左右,一个乐天派,白白胖胖的,戴副眼睛。他在这条路上跑了快二十年了。他走路缓慢,一个原因是他的负荷较大,显得笨重,另一个原因是骑车骨折留下的后遗症。张主任,走路时高一脚低一脚,不知道的还会以为他是天生的瘸子。樊老师,一个壮壮实实的小伙子,脸上却有条“菜青虫”,他曾表演过从卡车的轮子下穿过的惊险动作!
那天,正在写这篇文章。一个噩耗传来,在刚要进“竹生态隧道”的桥头,在路边等车的郑老师和他从成都回来过春节的女儿、女婿被一辆飞驰而来的车撞飞十几米,他和他的女婿当场死亡,女儿重伤,同时还有一个八岁的男孩和他的母亲也当场死亡。一起车祸,四条人命,一个重伤!医院里,看到他的女儿头发散乱,满脸土灰和血渍,在床上痛苦地呻吟。殡仪馆,亲人们悲痛欲绝的哀号声声声撕肝裂胆,悲痛像决堤的江水,在殡仪馆的上空漫漶着。我被淹没在黑色的悲伤里,感到窒息,好像有无数的虫豸在蚕食我的心。郑老师五十四岁,妻子已提前退休了两年,女儿在成都工作,结婚还不到一年。一个完整幸福而美满的家庭,却遇上不可知的命运,像一面镜子,突然被砸在地上,“哐当”一声,在瞬间破了、碎了,只留下几块孤苦的残片。万万没想到,他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我的文字里,他是个多么乐观的人啊,没事的时候,爱和年轻人一起喝喝茶,打点小牌,喝点小酒,开点荤玩笑。他们的噩耗,至今还没敢告诉他长年病兮兮的来日不多的老母亲……
转眼间,已在这条隧道里穿行了五年。
而这仅仅是我一天生活的序幕和渐近的尾声。
我们有时就像一只羊,为了前方那把看似鲜美而诱人的青草,却倒在奔跑的路上。
我还将继续行进在这条路上,痛并快乐着。
2009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