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骄阳似火,一进屋,却一下子像走进了冰雪满天的荒原,全身即刻布满了彻骨的寒意。妈卸掉了往日堆在脸上的愁苦,像一朵恬静的花,安详地躺在竹凉板上,穿着一生中唯一一次最庄重的缁衣青裤,以最冷静的姿势,迎接我的到来。
她不能伸出她的手,妈像沉入了一场长长的酣梦中。我是多么希望她伸出手。我俯下身,抱住了她,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和她的肌肤接触了。从此以后,我再也不能够拉着她枯枝似的手臂,摩挲她手背上一股股暴起的蚯蚓似的青筋,感受那张砂纸样布满老茧的手心里的粗糙的温暖。妈像平时生了我的气那样,并不理我,无动于衷。然后,我又跪了下去,给她磕了三个响头。
这是2002年7月15日下午2点。
就在这一天,六十四岁的妈终于艰难地抵达了她人生的终点。
这些年,妈的药就没断过。四年前,妈过完六十的生日,就亲自备好了这身六件套的寿衣,而且固执地不要我给她出钱。妈可能觉得,她只有穿着用自己的钱买的寿衣,才可以心安理得的告别这个世界。她这一辈子都不愿给人添麻烦,不愿亏欠谁。平时,她视若珍宝地叠放在柜里,每年还要小心地拿出来在太阳下翻晒几次。
问到她对后事的意见,她总说,随便你怎么办,我死后甩我在哪道沟里哪条河里都可以。草必枯干,花必凋落,人必死亡,妈并不是真正的达观,她的思想和境界达不到这一步,但她已平静地作好了将要到另一个世界去的准备。
现在,妈穿上了这套属于她的衣服。
三个月前,为了妈的病,特意回了趟老家。妈一直和兄弟住在县城已不多的老旧的“公房”里,靠吃低保和我那点紧巴巴的工资里抠出来的“赡养费”生活。前些年,兄弟得了一场急病,医好后,一只眼和一只脚却落下残疾,然后工作没了,女人也带着孩子离了另嫁了。说是住的公房,其实叫贫民窟,远离城的繁华,遮遮掩掩地厕身在城的边缘,穿过一条十来米长的石板铺的高低不平的小巷,左边是一个公厕,公厕的外墙已东倒西歪,摇摇欲坠,大吼一声都有可能震垮,再走几步是条河,靠河边形成一个天然垃圾场,一条街的垃圾都往这里倒。空气里终日弥散着各种腐烂的臭味。右边住着包括妈在内的五户人家。一看到妈,心里就像下了场酸涩的雨,胸口如被针刺般隐隐作痛。妈的目光浑浊,人又黑又瘦,瘦得皮包骨头,整个人只剩下副快散的骨架子。她说她走几步就累得很,眼睛也雾沉沉的。妈看上去就像盏快燃尽的油灯,只剩下了一丝如缕的火苗。
带她到医院,在医院里,爬几步楼梯她就累得两手扶着扶梯,张着嘴直喘气。我只好背着她,但感觉像背着包仅有三四十斤的面袋,背上的妈,羸弱、枯瘦、松软,有气而无力。医生给她照了片,又开了一大堆药,话语里充满怜悯:其实,该住院的!
妈没住过院,也住不起院。这些年,妈都是在街上的个体医生那里开点便宜的药,很难得到医院看病。一两百的药钱,这相当于妈前一年才开始有的一两个月的低保生活费了。
我也没太在意医生的话,送妈出医院,招了辆的士,牵妈上车后就赶回谋食的异地。
谁知,这竟成诀别!
几家陌生的亲戚早来了,他们站在外面等着我,等着我拿主意。他们带来了花圈,也给了点钱。印象中,虽然一大家族都散居在这个小小的县城,但这些年来他们是第一次来看我的妈。当然,也是最后一次。
妈这一走,意味着维系我们与那些亲啊戚啊的最后的一根茎与脉也断了。
我没有像十几年前父亲去世那样号啕大哭,悲痛欲绝。我知道,我不是来悲伤的,而是回来处理妈的后事的。现在我成了这个“家”唯一的主心骨。
我决定土葬。虽然知道这是在县城,政策不允许,但顾不了那么多,我只知道这样子做才心安。是的,妈,你苦了一辈子,在屎尿臭的茅厕旁住了四五十年,没能幸福地生,但理应安心地去。你有理由在另一个世界里过得比人世间好一点。妈,这就去替你寻找一个让你称心的新的家。
我们三个人,立即带着请来的“阴阳”,驱车赶了三十里路,顶着烈日,大汗淋淋,转了三个山头,几个人又饥又渴,直到夕阳西下,暮色降临,才把坟地定下来。
妈,这是我为你选的最好的地方了。这里叫龙穿田,一个很吉利的名字。这块地原本是人家准备盖房的,从现在起,它属于你了,你的儿给你买下来了!
与出让这块地的户主谈好,妈的丧事的一切事宜全由他们操持后,乘着是晚上,我们把妈悄悄地送出了县城。
灵堂设在离选好的坟地不远的一户陌生的农家里。
几个小时前在匆忙中为妈买的木头放在屋外的场坝上。在县城要买备好的木头委实不易,跑了几家,终于买到一副,但没上漆。我就好像是为妈买了套没装修的屋子。妈,你就将就着住吧,儿虽然没给你买到一个豪华的屋,但儿刚刚已用墨刷了两道,给你作了简装修了,你可以很舒展而惬意地住在里面,还可以带着一些你可能用得着的物品,而你不必像父亲那样,要化成骨和灰才能住进那个小小的盒子里。妈,儿已尽力了!
灵堂很清静。
请来的“道士”在给妈作简单的“通白”后,也睡了。
守灵的只有我、我的妻子、兄弟和两个老表。不满十岁的女儿头耷在椅子上睡着了。
灯光昏暗,田里的蛙在有一声无一声地悲鸣,草间的蟋蟀诉说着无尽地忧伤。夜沉沉,我的心也沉沉。
妈是典型的家庭妇女。从记事起,睁眼瞎的妈就是家里的一根顶梁柱,从买菜、做饭、洗衣、挑水等家里的一切活到对我们的教育,全都是靠妈。妈撑起了我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天空。
我十五岁离家,在外面读书,然后在偏远的乡镇工作,但命途多舛,诸事不顺,百无一用,枉混了近二十年,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没能耐让妈吃好点,穿好点,有病能医,就连这次给妈办丧事的钱都是临走时给单位借的。妈没享过一天福,她只仅仅到我那里住过短短的二十来天。看着走路高一脚矮一脚的兄弟起身去给妈添灯油,心里充满了辛酸和悲凉。伤感、自责、愧疚如间隙里疯长的野藤,在心里缠来绕去。
按习俗,六十岁以上的老人过世,就算是寿终正寝,属喜丧了。妈比父亲多活了十来年,从这点来说,妈算是长寿了。但妈实在算不上高寿。我端着妈的遗像,兄弟举着洁白的引路幡走在前面,后面的妈躺在寿棺里,由八个人抬着,再后面跟着稀拉拉的几个花圈。锣、钹声在山坡上寂寞而凄婉地响起来。
几十年前,一乘轿子把一头青丝的妈寂寞而热闹地从乡下抬到城里,现在,又把依然是一头青丝的妈像新娘一样抬到山上。
是的,妈,我宁愿你是新娘!你在贫与苦中煎熬了几十年,你卑微如一粒沙,隐忍如一块土,你勤劳,善良,老实巴交,你的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恶德,而今,烦恼已断,生死之因已尽,众苦永寂,对饱受生之艰与苦的你来说,何尝不是大歇息,不是大解脱!“夫大快,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妈,天地给了你形体,你用今生的劳苦,修你来世的安乐。用今生的因,修你来生的果!
我和兄弟跪着。
“阴阳”在为妈和我们作祈祷。
一铲一铲的土雪花般飞撒在圹穴里。
关了一天一夜的泪水终于倾泻而出,泛滥成雨季中奔涌的江河。我的眼一片迷蒙。
这一刻,如万箭穿心。二十四岁就没再叫过爸,现在,又再也不能叫一声“妈”了。从此,我们将阴阳相隔。妈,这个尘世间最温暖最圣洁最慈性的名词,将永远存封在我的心里。
一铲一铲的土雪花般纷纷扬扬地淹没了妈。淹没了妈的是土,淹没了我的是泪水。
但愿是雪花,来自天国的雪花,是天使撒给妈的雪花,主耶稣说:“贫穷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你们的。”从此,妈,你被神护卫着,被天使包围着。你的身与形归于土,灵与魂达与天。善有善报,妈,人间太热,你驾鹤而去的那个地方,定是个清凉世界,定然不再滋生痛苦、贫困和灾难,阿弥陀佛!你即使未成仙成佛,但你至少也会是佛手里拈的一朵莲花或佛前的一株青草。
我们的面前渐渐隆起了一座小丘,像大地的乳房。是的,它成了大地的一部分,妈成了大地的一部分。诗人说:过不了多久,一些果会结在深深的地下,但一些花定会开在高高的树上。
这口破旧的箱子里,盛着妈所有的财产——妈穿过的衣物。
妈,这些是你的衣服吗?你曾穿过的这些,哪一件是值钱的?哪一件不是穿了十年八年啊!你真的做到了一贫如洗,身无长物!
妈,我留了你一件蓝色的外衣,一双布鞋,都很陈旧,但我相信,它们定然带有你的体温。你身上的气息,定然还残留在这些衣缝里,并且永远也不会消散。我将永远地保存着,保存着它们,就保存着对你的记忆和怀念。它们在,妈,你就在。
坟头,挂满了纸。坟前,摆放着糖果、酒。我们点燃了香烛、纸钱。纸钱成了一团火,化成一道道青烟,那青烟像特快专递,载着巨款,直抵青冥。
妈,这些钱,你尽管用吧。除了普通老币,还给你汇了不少十万、百万一张的。妈,你能收到的。我们汇在了你的专户上,那钱上我们写明了汇的时间,收款人的姓名。你知道吗,儿这是在补救啊。儿不能满足你现世的基本需要,但愿能满足你的来世。
服完丧,我又将离开,回我的谋生之地。
“哥……”兄弟摇摇晃晃地叫了我一声。他如一支风中颤抖的芦苇,苍白而凄迷。
两行泪从兄弟的眼里坠落,砰然有声地砸在我的心上。
他那混合着凄楚、无助、孤单、不舍的眼神,再一次刺痛了我内心最柔软最脆弱的部分。如果说妈在离开时还剩下最后的不舍和留恋的话,她不舍的是兄弟,牵挂的也一定是兄弟。再穷再苦再累,但我至少还有一个自己的家,还有妻子和女儿,可兄弟真正的是孤苦伶仃了,妈在时,好歹还有个照应。而今,端一杯水,买一把菜,洗一件衣都必须靠他一个人了,除了他自己,没人能帮他。死者长已矣,存者且偷生,蝼蚁尚如此,何况是人!他,还得继续艰难地生活下去,为了生活,我还得离开……
未来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莫非,我们逃不脱可悲的宿命?
我俩抱着头,像两截被雨淋得湿漉漉的残枝。
2008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