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林荫蔽,鸟鸣上下,阳光不入繁茂的林子,毓林脸上的神情也看不分明,他的步伐急促而快速,仿佛身后有什么在驱赶着他往前去,风声猎猎,将他的衣袂折出一个角度,隐约露出内里白皙的肌肤。
“毓林大人。”守卫的精灵向他恭敬称呼,毓林抬手一摆,让他莫要说话了,而他道:“莉聃大人在哪里,带我去见她。”
精灵闻言低头道:“大人尚在休憩,下死令说在她苏醒之前不允许有人叨扰她。很抱歉在下不能带您进去。”
既然是老巫下的死命令,毓林便不好说什么,他现在也是如履薄冰的一方。毓林闻言对他颔首,不再打扰,但离开的脚步一顿一顿,脑海里想到的尽是那一眼诡谲而激烈的血液路线图。类似的画面他没少见过,第一次见到还是老巫钳制他的脸正对着那个混血者,强制他看着对方身上所有的血液脉络,一点一点地教授如何辨别混血者……
久而久之便习惯了,甚至可以在短时间内分辨出来。
他想起那个女精灵,映入脑海的却是行走的血液脉络。
“你怎么做的男巫?连个混血者都发现不了,还要你何用!”当日那一记耳光还历历在目,即使红肿已经愈合了,他却依然记着那股狠戾的力道。显然是恼极了下了狠手。
也不是恼。毓林心想,就像是放着一个亡徒在自己面前溜达,而她至今才察觉的愤怒与记恨。
老巫既然在休憩,那他……
“毓林大人!”服侍老巫的巫徒拉开卧房的门喊住他,示意他进来,“师父让您进去说话,请。”
她是听见了吧。毓林脚步顿了顿,随即走进房内,身后的巫徒随之走出去,阖上门。
房里,老妪模样的女人倚在床头,身上依然捂着被褥,像是刚刚苏醒过来,花白的发鬓微微凌乱,她似比昨日更加苍老,形容枯槁地闭目养神,毓林见此,道:“前辈。”
“刚去做什么了?”老巫问道。
毓林如实把事情坦白。
“照你这么说,那丫头和那精灵治愈师关系不错了。”老巫淡淡道,“他知不知道你的身份,跟那丫头的身份?”
毓林立即道:“时绪应是被蒙在鼓里的,而且玖雅——混血者似乎是圣音司的学生,认识医务室的治愈师并无奇怪。”他没提玖雅和时绪是邻居一事。
老巫撑开百千沟壑形成的褶皱眼皮,露出一丝眼缝看他,缓缓道:“是么,你知道该怎么做了么。”
毓林俯首道:“后辈清楚,会立刻……”
“呵。立刻什么?”老巫冷笑道,“我让你做男巫,不是让你做好事的!给了你巫眼的能力,也不是让你藏拙的!更不是让你放着老鼠在面前跑也当瞎眼的!”老巫阴冷地扯着嗓子道,“我要结果!不要听你的判断和做法!现在,出去,回来告诉我结果!”
毓林平静地道:“是。”说罢便轻手轻脚地阖上门。
“等等。回来。”老巫忽然说道,毓林闻言听命地折返,不知她要做什么,只听她道,“蹲下来,把脸伸过来。”
毓林心下了然,面无表情地照做。
紧接着一股尖锐的刺痛从脸颊上划开,痛觉自破损处蔓延,而他仿佛若无所觉,低眉顺眼地单膝跪着,漠然感知着温热的液体渗出伤口,然后一滴一滴地打在地面的毛毯上。
血液在花白的毛毯上开出炫目的形状。
老巫边用指甲开划,边道:“当初看你小小的一团,卧在怒母亲怀里吸吮手指头,就觉得你的身子骨太合适做巫师了,但你的性格让我太失望了,未来的巫师怎么能这么好动呢?怎么能够沉迷在感情上呢?我给你个教训,可不是想让你沉湎过去,不思进取的,明白么。”
毓林半晌道:“……是。”
老巫怜爱地看着他:“别怕。你疼我也疼,每次付诸在你的伤口也会反应在我身上,我们算是扯平了。等会回去处理一下,你的巫之眼还是太柔弱了。”
毓林知道她在刻画巫文,每个做祭祀巫师的人都必须经历这样的事情,而巫文也会加强他某种能力,诸如这次,巫之眼。
“真该感谢你那个治愈师。若不然,两边的脸都毁了可就不好看了。”老巫道,“我年轻的时候也招人羡慕,可惜生来没得选择,不然也不会成这个样子。”
她说的这个样子想来不是指她的衰老。毓林心想,不知为何,他就是这么觉得。
接下来的事情无需请示谁了,都由他来完成。
他是男巫。
“毓林大人请慢走。”
“……”
——唯一的男巫。
圣音司担心百花节的假一放,回来的学生无心学习了,于是便告诉他们,回来要魔法考试。
一时间,怨天怨地的声音便从课室里漫上云霄。
魔法考试不仅包括个人品系的魔法检测,还有各项修习项目,总而言之,绝不轻松。
时绪最近出了远门,似乎是到祈灵联盟解决些内部事情,玖雅猜测是上次的萧墙之祸,罪魁祸首应该有了结果。
但临走时时绪告诉她,为了搜捕出那名内鬼,蛮音受了伤,具体情况如何还不得而知,但必然是不能理事了,他要回去做替补。所以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
精灵族里认识的人并不多,熟识的也就时绪一个人,时绪不在,玖雅便开始留宿了,直到考试结束,周末回家。
因为予翊临时走了,林岚又一次申请和玖雅做同桌,每天没头没尾地说东谈西,谈天说地的,倒让她找回了曾经的轻松感。
“哎——玖雅你真的要回家吗,要不跟着我们出去逛逛?”林岚在周末邀了朋友出门,原也想着把玖雅拉上,不想玖雅拒绝了。
玖雅解释道:“周末我还要去一趟海地,看望我的祖母,不好意思……”
林岚蔫头耷脑地说:“好吧好吧,你去吧,听你说你都很久没见过你祖母了,不好拦你了。”
玖雅弯着眉眼道:“去海地学院的时候见过一面,约好有空就去看她的。”
林岚:“好嘛,那就这样吧,祝你周末开心,再见。”
玖雅点头。
周末将至,姜城行路的人便因此多了,精灵族和人族的子民相处了百十来年,早已融洽,玖雅路经几家店铺都有店主探出头来让她买东西。
玖雅赶着去最早一趟飞行行程,因此连走带跑地回了精灵族,把封锁好的识别锁解开,拉开了门。
几日不回家,家里便尘埃漫天了,空气并不算清新,玖雅抹了下桌椅,都染尘了。
她无奈地想是不是自己忘记垫布了?不对吧,这是她临走前养成的习惯啊。
但玖雅还要赶路,便不再深想这件事情,把锁放在一边,开始收拾好准备的行装。
祖母那里想必没有适合她穿的衣服,新买的话也麻烦,她还是提前带些过去,以后再过去的时候便不会这么匆忙了。
她正收拾着,忽然脑海一震,身形蓦地一迟滞,心脏很不合时宜地传递一股钝痛,玖雅皱着眉,不解现在怎么回事,但随即她便似耳鸣了般,连迭而尖锐的鸣声摩擦她的耳膜,玖雅手上的衣服蓦然落地。
——是血脉躁动了。
怎么可能,提前这么多?玖雅不解地想,随即身体上的不适打断了她的思绪,隐约间听到有笃笃笃的混乱的声响,她却来不及想出来是什么声音,模糊的目光落在地面的衣物上,然后若有所觉地一偏,扫见那一地被随便丢弃的白布。
玖雅恍惚地想起来,这是她用来垫家具的布,然而在她回来的时候便不见了。
……有谁会来?时绪么?可他怎么回来了?怎么进来的?
怎么……进来的……?
“玖雅?维诺里。”忽地有人平静道,“原维尔氏,随母姓。”
很陌生的声音。
玖雅眯着眼,秾艳的眼睫微微颤抖着,掩住眼眸里犹如喷墨般变化的色泽,她忍耐地低着头,咬着舌尖让自己保持几分清醒。
她上当了。怎么上当的,她竟然毫无所觉。
是毓林发现了么?那为什么可以忍到现在才动手?
等着时绪离开?
啊……她猜中了吗?
“……父亲清和?维尔,系四分之一羽族血脉的混血者。”那人说罢,忽然扣住玖雅的腮帮,撑开她颤抖的眼睑查看一遍,“没错,红绿异瞳。”
“清和?维尔也是一样的异瞳。”
玖雅的视线仿佛黏连起来了,看不清楚,眯着眼也只能模糊看见一个瘦小的男人形象。
不是毓林。
随即她听见有人道:“这么说也是个空间魔法师了。小心点,带走。”
“是。”
有两人禁锢住玖雅的手脚,忽然把她拉起来,但玖雅腿部软绵绵的好似一滩泥,神经完全承受不住,但对于动手的两人而言,拖着也行。
玖雅痛的从牙缝里蹦出一声呻吟,她意识到这次的躁动怕是有心人诱发的,她躲躲藏藏了三年之久,怎么可以……
不甘与记恨在此时宛如脱笼而出的凶兽,洪水猛兽似的压垮最后一根稻草,玖雅蓦地心头一痛,眼前便彻底暗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