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邸报尽是衮衮诸公活剧,煞是热闹……郑四前日有书来,说道庙堂艰险竟在意料之外,然其志可嘉,终不言退。论胸怀天下造福万民之热血,余不敢望其项背,先师亦不及哉!……余所喜者,至今日,流沙已非镇。——中兴五年七月,十六,晴。”
春风总是不早不慢地到来,将冰雪渐渐消融。流沙镇似乎随着春意也生长起来,比原来的规模大了不止两倍。未完工的城墙还在修筑着,一条荒川江的支流也被引过来作为护城河;在边上堆放的石料青条上刻画着许多五芒星,修筑完工以后,这流沙镇的城墙也许将是东陵大陆上最为庞大的魔法阵。
杜三郎坐在流沙镇中央古虎餐的衣冠冢旁边,苦笑着自语道:“师父,有两个消息。好消息是荒川已经变得清澈了,而坏消息是,我独自站在清澈的水边,却发现水里的倒影是另一个你。”这几个月的归隐,让杜三郎想通了许多东西,例如古虎餐的懒散,杜三郎觉得那不过是古虎餐对于世事感到无力之后的不得已。
但他终归仍年轻,终归是古虎餐的弟子里最为叛逆的,所以他绝对不想成为另一个古虎餐。他站起来拂去白袍上的沙土,向正在动工的魔法学院走了过去。这几个月来,大约因为管吃管喝的缘故,许多从东陵各处来投师的少年聚集到流沙镇。有白袍队的同窗开玩笑说:那批少年长大了,便又是新的白袍队。
杜三郎却道:“绝不。”
在杜三郎看来,古虎餐收养的白袍队是一个失败的产物。在和西陵入侵者、牛头怪的战争里,如果有一万人的白袍队,也许战争早就结束了。因为白袍队与西陵的魔法师有极大的不同:即使除开张七郎等领悟了域的十七八人,白袍队在肉搏上也不逊色于精锐士兵,又可以使用魔法,这让他们不但拥有精锐士兵也难得匹敌的杀伤力,重要的是大大减少了对后勤的依赖。
如果有一万白袍队……但杜三郎也明白,这是一个不成立的假设。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领悟到魔法的。如果白袍队要达到一万人,也许得有千百万人用十年左右的时间来筛选,这不是区区一个流沙镇所能支持的。白白供养千百万人十年,即使是尽东陵之力,显然也是不可能的。
他认为不应该是这样,他觉得古虎餐的教导有问题。所以他在寻找一条能让多数普通人领悟魔法的路径。这是他在流沙镇修筑魔法学院的这初衷。
夏火炎炎,因着流沙镇这几年来的修筑扩张,原本伫立在镇口的那几棵龙眼树已成了流沙镇中央广场的风景。这几棵没有毁于战火的龙眼树,并不因为古虎餐小时候爬过,或是古虎餐的师父张梧生小时也爬过而成了圣物,一到夏日,上面仍是许多纳凉嬉闹的儿童。他们比那些成熟的龙眼更鲜活。
总理东陵天下七十一路三百二十镇军民诸方事务大臣陆天波的就职仪式已经过了五年了。在这和平的时节里,民众为了糊口养家总是很忙碌,忙碌得大约连五年前陆天波如何泣不成声地推让总理大臣之职,尔后在七十一路三百二十镇庶黎举出的八百名孝廉的劝进下才宣布就职的事,也早忘了。
甚至,连前年坊间传闻的中兴名臣陆老相爷可能不是老死,而是被亲近的人鸩杀的事,也不再成为茶余饭后乐道的故事了。
时间总会洗淡许多的记忆,古虎餐这个名字现在仍被东陵民众时常提起的原因,当然是因为他挽大厦于将倾,战西夷、治朔方、拒妖兽、歼牛怪、总乱军、光复东陵的历程的确够传奇,但很多时候也不过是说书先生多一些赚钱的段子罢了。而如今能让东陵人仍记得起古虎餐的最坚实的支撑,是流沙镇里那个包吃包住魔法学院。
经过五六年经营,现时的魔法学院已经足足有近万学生,但却不是如传闻中那样只要把娃一送到,就任着杜小相爷——五年足够很多东西浮出水面,至少杜三郎曾代古虎餐暂摄平军国事的内幕已不再是秘密——管吃管教等着成才就是。
除了六七百天资过人的孩子,其他十三岁以上的少年全是半天读书半天劳作,十三岁以下的则需家中出一个壮劳动力,耕作魔法学院配给的土地或服其他劳役。虽然这个壮劳力衣食住行也归学院给付,但他们劳作的收入却全部归学院所得,若是偷懒,便连那读书的小孩一并扫地出门。
这时的东陵人都是多子多福的想头,再说这魔法学院说的壮劳力也把大姑娘算在内的,于是许多被视作赔钱货的女孩被送来流沙镇,替弟弟打上几年工,等弟弟满了十三岁就再回乡去嫁人。
在流沙镇书店里帮工的春丫,就是这些女孩子中的一员。她已经在这里做了两年,现在书店里里外外都是她支应着。春丫寻思着要是明年回乡,自己也去镇里开个书店,多半能张罗得起来。眼看着书店门口那个混身透着老人味的老板又在躺椅里瞌睡过去了,春丫连忙叫那新来的虎妞:“快给老先生披件衣服。”虎妞没好气地应了一声——她蛮讨厌这老头儿的,长这么大真没见过这么老的老人,老的似乎随时会死掉一样。
春丫也是二八年华的姑娘,哪里会待见这东主一身的老人味?只是她是有眼色的。看那杜小相爷也好,来来往往的白袍先生也好,披甲顶盔威风凛凛的疯骑军也好,走过店前时都少不了给这老东主作上一揖;就是对面茶铺那个缺了一只指头的郝大哥,多火爆的性子,酒一喝多了连杜小相爷也敢顶撞,但只要这老先生几句话一骂,立马就消停了。这不是她能糊弄的人。
“中京诏书到!”这时突然有人扯着嗓子吼了一声,似乎把那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先生惊醒了,却见他清了清嗓子,拿起边上的茶壶喝了一口,笑道:“又有戏看了,小郝!过来扶老夫去看戏!”
对面茶铺便传来郝仁恶狠狠的吐痰声,一对千层底倒踏,啪嗒啪嗒地踢着走出来,嘴里低声骂道:“先人板板的!当初要不老子去中京把你弄出来,你这老家伙都死球好几年了,坟上我看都长草了!没见救人一命,一个谢字没有,还要被呼来喝去的,我他娘的是作了什么孽啊!”
“劳心者劳人,劳力者劳于人啊!”老人尽管实在很老,但那耳朵却还不只是摆设。
郝仁走过去,将他从躺椅上扶了起来道:“还劳心呢,怎么不说人要杀你,你一点防备都没有?”
“非寡算,实乃不愿算尔!”老人似乎一点也不在乎郝仁的热嘲冷讽,搭着郝仁的手突然笑道,“你还小,等你娶妻生子、子生孙时你就明白了。若连自己的孙辈都要去算,苟活百岁何用?不如不算。”
“七十万生民同心公推,东陵七十一路三百二十镇总理军民诸方事务大臣制曰:……”宣诏使的脸色很有些不好看,总理大臣的诏书和之前的天子圣旨格式都是一样的:“诏曰”开头是口述而由他人代笔润色,“制曰”却是亲手所写,于诸臣工来说,这便是上位者体现的重视。但这流沙镇非但无人跪接诏书,便是听到“制曰”,也是该坐的坐,该站的站,最可恶那看来将行就木的老头儿,居然还打起呼噜来!而那老头儿边上少了个手指的汉子,竟在抠脚丫!
但出行前总理大臣的再三吩咐,宣诏使还算牢记着,当下抑压心情,宣读下去:“……具不世之才,怀悯世之心;行于军伍不避矢石,退之江湖建立学院,前生庶黎,后教礼义,善莫大焉!……何能遗贤于野?故邀诸公移趾中京……钦此!”大约便是说要杜三郎一众人等去中京开魔法院。
诏书宣读完毕,却无人谢恩,无人接旨,那宣诏使气得脸皮发青,护送他前来的殿前司武官早已忍耐不住,按动崩簧便要抽刀出鞘,却见那袖手而立的白衣年轻人略一皱眉,杀伐之意扑面而来,也只能结结巴巴地嚷道:“尔等、尔等要做什么?要、要行不臣之事么?”
“某流沙镇,身为东陵子民,愿纳捐税。然,不为臣,不为奴。”那白衣年轻人笑眯眯地说罢,便搀扶着那不知何时醒来的老人,自顾去了。
将老人送回书店,杜三郎便轻笑着离开了。有郝仁这个火暴性子在,那护送宣诏使的殿前司武官若不识趣,惹得郝仁发作起来,大约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至于中京,杜三郎却不担心,因为郑四和李镇南的信前几日便到了,这得益于杜三郎提出的元素频谱魔法理论,这种快速的通讯方式使得八百里加急、修真者御剑不再是长距离传递的首选,若再完善些,怕连水镜术也有望无视距离了。
“起兵岂善计?”他提起笔给回到朔方军镇的郑四与李镇南写信,“论兵锋之盛,何及歼西夷后朔方虎贲之威武?论人望之高,何如先师当年?退一步而言,便于朔方起兵,去陆天波之冠冕,安知你我非陆某第二?……先师未成之大业,常有人道:不合时宜,若提均田制、不纳粮……早登九五,或便不至今日之况。何其谬哉!
“究其根本,在于东陵民智未开。若民可使知之,凭问庙堂诸公,安能遮天下人之眼?故为今之计,在于开启民智,使读书知理。吾辈或不能竞全功,然子有孙,孙又有子,终有一日,东陵人人识字明理,则水到渠成,望郑兄及李赞军三思为盼……”
杜三郎觉得古虎餐没有错,错在于东陵太多的人是文盲,理解不了古虎餐提出的理念,这才使得陆天波等人得以借机歪解。只要使得更多人识字明理,那么上位者就不可能再任意愚民。
但写到这里杜三郎停下笔来,端起茶杯笑道:“刺杀只不过是失败者最后的挣扎,并不能带来胜利。”原来竟是自己屋内凭空出现了一人。如果东陵有人可以无声无息出现在他的书房里,那只能是用空间魔法。领悟了空间魔法的,东陵至今为止,活着的只有一个人。
“某只是想找人说说话。”一个熟悉的身影径自拖了张椅子坐在角落,似乎有着无尽的倦意,“某料想,古帅仍活着的……”他挥手止住要开口的杜三郎,自顾道:“太累了,高处不胜寒。若某是古帅,万事皆定,大约也会寻故遁去……”
杜三郎笑了起来,他的牙齿很白,笑起来颇洒脱:“你不会的。”
那人点了点头,自嘲地苦笑起来,似乎认定杜三郎的话。
“你便不怕被留下来?”杜三郎端起茶壶,茶杯在那人的面前,距离自己怕有十来步,但茶壶一倒,那人面前的杯子却凭空满了起来,没有半滴水溅出。那人被骇得坐得笔直——这却是赤裸裸的示威了——这把戏虽小,却是在明示着:空间魔法,流沙镇也开始掌握了。
不过那人却很快又躺坐了下去,笑道:“你不会的。”
杜三郎自然不会,留下这个人,会有第二个人坐上此人的位置,于世局来说,并没有分毫的改变。他举起茶杯道:“请。”
“请。”
茶饮毕,那人起身道:“留步。”
“不送。”
中兴六年秋,郑四与李镇南终究没有听杜三郎的话,朔方镇联同其他三十九镇十一路起兵,起因便是总理大臣陆天波四年任期已满,却禁止百姓再推孝廉重选总理大臣。中京哪里肯让步?新编六军已初具规模,于是战事又起,伤亡无数……
一支小小的队伍正在整队,杜三郎看着队伍里的郝仁,极不放心地道:“此行彩号营校尉古家婶子是为首领,此去乃是去救死扶生的,你必定要听从古婶婶的吩咐,尤其不许喝酒!”郝仁嬉皮笑脸点头应着,在这流沙镇里呆了七八年,他觉得骨头都要生锈了,有这么一个出去溜达的机会,天大的事应下来再说。
但边上古刀低低哼了一声,郝仁却立时肃整起来,只听古刀冷声道:“朔方军前军跳荡队选锋什长郝仁。”
“职郝仁。”几乎换了一个人似的,甲带也系好了,头盔也扶正了,手便按在刀柄上。
古刀点了点头,已经不必再开口去叫郝仁听从指挥了。朔方军,不从军令者,是为逃兵。
这时也在边上送行的张七郎扯出队伍里一个小姑娘道:“春丫,你不是朔方军的人,快出来打点行李吧,今年你要回家去了。”
那春丫怯怯地从颈项处拉出一条红绳子,那绳子未端系着一个琉璃瓶,里面有一点炽白的火焰,在顽强地跳动着:“那伯伯说,如果我要想去,就把这个给杜小相爷看……真的真的!那伯伯还给了我一个鸡腿,还有个神仙姐姐,踏着剑在天上飞跟着他……”
张七郎听了,脸上一阵抽动,赶紧转身去张罗别的事务。
“朔方军彩号营,出发。”古刘氏骑着骏马,走在队伍最前头。跟在那杆千疮百孔的朔方大旗后面的,无论是中京六军还是朔方联军,有人伤,有人死,她便不忍眼睁睁看下去。她仍包着那帕子,只是垂落的发丝已染了霜。
朔方的大旗走出流沙棱堡城门的时候,魔法学院传来白袍少年朗朗的书声,似乎是为彩号营壮行。这许多的孩童有多少能领悟魔法?袖手而立的杜三郎也不知道,他知道的是:在这些孩子长大以后,他们不会再像他的老师古虎餐那样孤单。杜三郎极眼远望,满眼是无尽的金黄。
秋风不冷,只因暖的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