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行出城门二十余里,后面突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前面的十七骑快速分出十二骑,以张七郎为首奔向后方。
二十余辆马车中,有一辆突然窗帘翻起,一道白影闪现,转眼已有一人骑胯在空马上,手中持有一泓碧绿。正是高鼻深目尖耳的精灵把着成人高的大弓。她用那生硬的东陵话唤道:“张,我来!”那声音煞是好听,直如百灵鸟一般。
“止!匿踪待命!”张七郎沙哑的嗓音在风中传来,披着白袍的几个年轻人,纷纷笑说七嫂和七哥这两嗓子,倒还真是极配。那精灵虽担心着张七郎,本心却依然不愿与人争战,当下便纵身跃入路边树林,竟连白袍里专修木系魔法的年轻人都无法感知她的位置。
杜三郎知道张七郎担心现居高位的原朔方军将领和以陆老相爷为首的文官,不会让他们这么从容离开,却依然轻笑起来,对奔到他身边的张七郎道:“七哥,何必小题大做?”出行之前杜三郎已将各自实力做了对比:只要杜三郎登高一呼,不说朔方军立时视他为古虎餐的继承人,令行禁止,至少朔方军不太可能对这车队展开攻击。至于陆老相爷头底那二十余支地方民军,杜三郎还真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沙场无小事。”
“谨受教。”杜三郎神色一肃,向张七郎遥遥一拱。
“少帅!少帅!”刚到后面赶来的骏马搅起的高高烟尘,便听到李镇南的破锣嗓子响起来,上气不接下气的。白袍队全是古虎餐收养的孤儿,朔方军私底下都管他们叫“公子”,便是将他们认作是古虎餐义子,但只有杜三郎,朔方军的将士私下管他叫“少帅”,只是一旦被杜三郎听到,无不被当场一顿臭骂,渐渐就少有人敢当面这么叫了。
不过此时李镇南火燎火焦,只全然不顾地咋呼着策马狂奔而来,在他身后还有陈延、郝仁等一众三四十名原来朔方军的大小军头,纷纷地叫唤着:“少帅!留步!”
“我朔方军,何时出了尔等兵痞!”半路上突然炸出这么一句,却是古刀从马车里袖着手下来。他身为朔方经略数十年,积威之下,那一众军头纷纷滚鞍下马,整理盔甲衣袍。古刀冷声指着一个没戴头盔的军头,喝道:“张七郎何在?把这厮拖下去,二十军棍!”
“且慢。”杜三郎伸手拦住军令之下条件反射地把那军头反剪了按倒在地的张七郎,转身对古刀一拱到地道,“刀叔,东陵已无朔方军。”这是古虎餐素来的心意,天下太平,无荒川军,无朔方军,无古家军,也无陈家军。故之朔方军大战之后,已然按此章程打散重整,组建东陵六军。
谁知古刀却不打算就此作罢,抬头道:“若你师父仍在,某绝无二话。然虎餐已逝,某为朔方经略使一日,朔方军便在一日……某眼中不见东陵殿前司步军指挥使,只见朔方军前军左果毅都尉!张七郎,逃兵不论,行刑!”逃兵不论是古虎餐以前定下的规矩,若愿当逃兵,除死罪外,活罪可不受军纪制约。
实在是在朔方军的旗帜下历练了太多生死,对于这些坚持到今日的军头来说,朔方军已近乎一种精神寄托。被古刀点到的几个军头无人挣扎,任由张七郎拖下,被随车队而行的疯骑军打得皮破肉裂,爬起身来无一不是一瘸一拐。
“尔等唤得那声少帅,才有这顿军棍。无论官何品、爵何秩,却须记取:若非朔方军,吾等皆是路边饿孚、牛头怪脚下肉泥、西陵人刀下亡魂、极北妖兽腹中之餐!若何时尔等不以朔方军自处,取死之日近哉!”古刀向来冷面冷言,这番话训得那大小军头无不规规矩矩列队。
杜三郎却不住苦笑。这是他师父古虎餐所追求的、为东陵人谋取自由的结果么?不,这倒是以前古虎餐和他深谈时,颇为担忧的拥兵自重、互为犄角的割据军镇!他实在也无能为力,唯有落寞地跨上战马,招呼着身边白袍同窗:“走吧。”
“少帅,古经略,七哥——大帅仍在人世间啊!”李镇南见杜三郎要走,连忙掏出那角残袍呈了上去。
杜三郎接过来只扫了一眼,就扑哧一下笑了出来,把那残袍递给古刀,摇头道:“假的。”
古刀看了,也是冷笑着递给张七郎。世上对古虎餐经历最详的,应该就是古刀了,用古虎餐自己的原话来讲:阿福明理识字不假,但若要阿福写文绉绉的句子或去练字,不若杀了他更好。
这半角残袍上,那字写得实在太好,好到足够把古虎餐的疏懒劲儿透字而出;那字句写得实在太过讲究,若是写着:“古某人不侍候了,有事找杜三郎那小子折腾吧。”倒还有几分可能是古虎餐所写。
车队又再一次缓缓行进。古刘氏坐在马车中,紧紧扣着古刀的手,似乎一放手便不知这良人远去何处。古刀轻轻地拍着妻子的手背,享受这冬雪里春风般的温存。他们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与马车外阿尔特弥斯对张七郎那火辣奔放的关爱是截然不同的。古刀抚着妻子的手,便连眼神的交汇都嫌多余,万般事,尽在执子之手中。
新加入的几个固执倔强的军头和他们同样性情的亲卫,使得再次启程的车队又多了数十骑。郝仁正在和边上的疯骑军说起古虎餐。虽然军中诸将都说古虎餐早已定计舍身诱敌,吸引西陵精锐,以使领悟了领域的十七名疯骑军在张七郎和古刀的带领下破坏辎重,攻占西陵将军建造的时空之门,但农家出身的郝仁却总有种庄稼汉的憨厚,认定是古帅以命易命,使得他能活下来,那言语里无不洋溢着对古虎餐的推崇。
“郝兄时刻不忘先师,着实难能可贵。”杜三郎实在觉得郝仁的话太过刺耳,皱着眉头道,“但若按先师的章程,李镇南在章台杀了那大茶壶,该当何罪?卫将军陈延,有管事手脚不干净,不报官府审问,无物证无推断,只据下人风言风闻便私下杖杀……先师一生不忘者,‘自由’二字,便是历代皆斩的逃兵,朔方军中也是不斩的,试问:若先师在,李镇南与卫将军大好头颅,安能仍存于颈上?”一片雪花飘落在他的脸上,融开时的凉意突然让杜三郎想起,他已不再暂署平军国事。他虽然努力想使自己看开,只是心中总挥不去那沉重的悲伤。
展目看着路边几处免于战火的稻田,那上面覆盖着雪被,越冬之后想来有个好收成……
郝仁一张脸涨得发紫,只是仍不服气地低声道:“这关‘自由’屁事?老子们跟大帅打生打死,难不成,稍为省点衙门来去的文书也不行么?要让勾栏里那厮听到大帅不在的消息,中京不就大乱了?陈延家那狗东西,活脱脱就是个砍头种,咱丘八爷们拿命拼回来的钱,那杀才也敢伸手,砍了他都算少的了……”
那声音渐说渐大,却是说着说着有了几分底气,若不是张七郎用马鞭柄子敲了他头盔一记,怕是不可收拾,很有点要跟杜三郎争辩的意思。郝仁挨了一记,抬头叫了一声:“七哥!”便瞪着牛眼气鼓鼓地道:“少帅你说俺错便错了,大不了这脑袋割还给你就是!”话虽如此,心里的不忿却直透出来,连乡音都出来了。
“郝兄也无错,议功议亲议爵,古自有之,是我痴了。”杜三郎无奈地苦笑着。不是他想打圆场,只是不知如何去跟有时连自己名字都会写缺两笔的郝仁解说自己的想法。在没有平民代表参与之下,达官显贵制定了看似公平的律法,可他们违犯以后却又可以因着军功、爵位甚至与天子的亲戚关系来免罪,这样的律法如何能制约士大夫阶层和现在这些军头?
杜三郎望着路边那残存的几块农田,轻声向张七郎问道:“在朔方时先师曾言道,中京到流沙镇,是良田万顷,七哥可见过么?”张七郎无言地默然点头,许多的感伤夹杂着雪花,让这一行的车队都沉默了。
这时后方远远有人踏歌而来,却是朔方军里众人熟知的歌谣,似乎最早是从疯骑军里传唱出来的,后来整个朔方军都会唱了——朔方突报京尹变,牛怪犬妖乱八方;吾感恩义投虎餐,持戈从戎随百战,随百战……
百战骸骨多无全,健儿未死亦肌黄,荡尽鬼怪刀枪残,君问东陵可已安?
西夷利刃霜雪寒,天将崩!可怜铠甲尽斑斑,旌旗残破千里荒。
剩勇不堪敌强寇,随大帅,以身饲虎狼!挽陵殇!
拖在后面充当斥候的疯骑军策马来报,来的却是朔方军行营总管军略事、现今东陵新编六军总统制、殿前司马步军指挥使陆天波。人未见,声先到,那歌唱到尾去,已经尽是呛咽夹泪——何需赠赏千万钱?何需授予鼎食名?
求取荒川一掬水,清澈鉴人濯吾缨……
那陆天波一身朔方残破衣甲,长歌当哭一路而来,直是敢见者无不伤怀,更勾起这车马里许多旧时袍泽的心绪。原本陆天波在军中与张七郎这班人总是有些见外的,此时见他走近,也纷纷翻身下马去迎。
“今东陵方定,庙堂之上复辟流言四起,原东陵各镇节度使纷纷各处寻访天子血脉,诸君何忍弃东陵而去!古帅或逝,其言不死!自由——某虽不知道自由究竟应是如何,然古帅音容宛在,吾等当尽力而为方是正理哉!”陆天波泣不成声,简直是字字泣血。
杜三郎早已推敲过许久才生出的去意,哪里劝得动?倒是有几个白袍的年轻人被说得热血沸腾,当下辞了杜三郎一行人,便要返回中京;后来随行的几个军头里,李镇南犹豫了片刻也留了下来,目送着杜三郎他们远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