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只眼的道士已把一张黄裱纸扔了出来,那上面画着的是有熊族的符文——土德。六眼的道士宝相庄严,口中诵着:“天高于上,天下有山,山止于地……贞正自守!”他结完了手印,那张符咒在空中就燃起了,化作灰烬四散去,永远也不再落地,张大牛也听不见屋外的声音了。这是极高深的道术,张大牛听他那身为修真弃徒的老师说过,似乎叫做天山遯。
这房间里便是隔绝着的世界了,生铁佛,牛将军,翼姬,六眼道,张大牛不知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他只知道雪中送炭最是能让人记住的,但却须活下来才行,否则就是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人传诵。
只是荆十七能否接着这些旧时好友今日强敌?张大牛看着荆十七的脸,看着那凤翔刀。荆十七抬起头来,他笑了起来,有种动人心弦的美,他看着张大牛说:“不能。”张大牛不必问,他倒知道张大牛要问什么了。
若是张大牛有一身本领,就算力战不敌他也会护着荆十七的。但他没有,他本就不是江湖人。他只是一根草,一草根,不足道的草根。所以张大牛决定,一根草是比螳臂还不如的,所以当车绝对不是好的选择,最好的选择是去做压垮骆驼的那最后一根草。
但荆十七这时伸手反握住张大牛,对他说:“杀我。”
张大牛突然发现,荆十七是个女人,漂亮的女人。他的启蒙老师在江湖里泡过很长时间,和张大牛讲起的掌故里,少不了如何分辨男扮女装和女扮男装。而张大牛执住荆十七温润的手,就发现她是女人,她说话时,喉结是不动,没有人可以说话时喉结不动,除非那是假的。
他望着荆十七的眼,竟说不出话来。从小就被视为天才的张大牛,突然觉得荆十七就是他生命里的恶作剧,似乎专门为了来让他继续本已落幕的天才梦。张大牛九年前就明白,除了一个天才梦,他什么也没有了,而九年后,连这个梦也做不下去了。
但握着荆十七的手,张大牛却感觉到他的天才梦再次被唤醒,他颤抖着手,鼓动所有的勇气,伸手抹去荆十七那假喉结,披散她的长发,如斯的场景里,古老的英雄救美的情节,又一次在上演了。荆十七苦笑说:“可知为何惜字?”
张大牛点了点头,要不被人看出喉结是假的,便只有尽量地少说话。环伺着的四个人,惊愕地望着荆十七,谁也没有想到,荆十七是个女人。张大牛却开始结手印,他咬着牙,除了那个做了十二年的天才梦,他没有任何能力来保护她了。
那么,他只有寄望于把这梦做下去。
翼娘笑得花枝乱颤,生铁佛摇了摇头抱起酒继续喝,他们望着张大牛,只是好像在看一个死人,或者,一条死狗。
六只眼的懒道士叹了口气,把一颗花生米扔进嘴里,突然用剑穗卷起张大牛放下的金子,仔细看了一下,显然,他发现了底部用指甲划出的两个字,他懒洋洋地笑了,对张大牛怜悯地望了一眼,说:“你裤脚溅着的泥点,是深褐色的,城郊没有这种颜色的泥巴;你的鞋是新鞋,但磨得很厉害,怕是新近赶了不近的路;你的胡茬子该有三天没刮了;赶了三天的路,以你的脚力,也就百里出头吧,这城周围的小镇,百里左右的只有南方的流沙镇。按你的年纪,能学道该去学道,能习武该去习武,如果是废人,该老老实实在流沙镇种田娶妻生子,你必是一个不愿承认自己是废人的废人,你心里还有着江湖的梦。怪不得荆十七会找你去报信,对于一个还怀着江湖梦的废人,拯救一位大侠,的确是致命的诱惑。只可惜,废人就是废人,十七好好的计谋,便这么毁在你身上……不过十七,我向来不服你,这次我服了,生死关头你还能想到让这废人来报信……不愧是大侠荆十七。”
那姓牛的将军站了起来,如同抚摸爱人的秀发一样轻拂着如火的枪缨:“喝了翼娘亲手斟下的散功酒的大侠,只不过是一只煮熟了的大虾。十七,原来你是女扮男装,那我便劝你还是交出东西的好。你知道刑求女人,总有更多的方法,本来你我世交多年,这些法子不应用到你身上,但圣上有命,牛某却也不敢徇私了。”
荆十七没有发怒,没有激动,那黑色的长发披在雪白的长衫上,洒出圣洁的妩媚,她只是握着刀柄,闭着眼睛,也许她连发怒的力气也没有了,似乎被视为兄弟的人背叛,是理所当然的事,似乎那曾被她从鬼门关救下的翼娘此刻亲手药她,也不过是寻常的玩意。
她只是对涨红了脸、在拼命结着手印的张大牛说:“杀我。”
“妈的,不是说你们这些个大侠,全会运功逼毒嘛!你倒是逼啊,你快逼毒,我撑住!”张大牛激动地嚷嚷着,脸上涨得尽是血色,青筋贲现的。
荆十七淡然地笑了起来,她没有抬头,也没有睁开眼,只是轻笑着,用春游踏青的心情说:“好。我信你。”她就这么信他,张大牛哈哈地大笑了,笑得泪水都溅了出来。江湖年轻一辈排名第二的大侠荆十七,生死关头信他?真是他命中的恶作剧,实在是太充足的理由,让他不得不把天才梦做下去。
“坤……”六眼懒道士已经不耐烦了,他开始结起手印,但刚宝相庄严地唱出第一声咒语,一道头发粗细的闪电,就劈在他的身上,让他愣了一下。那是张大牛的天才梦,从两岁就掌握的天雷符。
一个人五六岁时练习用筷子,也许十一二岁时仍用得不太好,但二十一岁时,若不是智障,大抵总用得好的。张大牛只是废人,并非智障。所以尽管他这招幼稚版天雷符的威力,也就只是让人愣上三两息,但无疑他可以极准确命中。
头发粗细的闪电劈中了生铁佛的耳根,另一道落在翼姬的鼻尖,然后是牛将军的缨盔顶。每一道都准确无比地命中,让他们愣了一愣。但也就这样吧,就算全身盔甲的牛将军,也不过颤抖了一下。
张大牛再次结起手印,这是以前在小镇里,唯一的娱乐——自然是不敢用在人的身子上,他不想被别人拆了屋子。他的娱乐不外是小猫小狗,电一下,看着小猫愣一愣,这就是他十二岁以后,生活的全部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