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阳,平静的小镇里,百姓里多数人甚至并不知道异界军队入侵的事件。镇头那豆腐西施虽说是未圆房就死了丈夫的寡妇,坊间三婆六姑都暗地里咒骂的克夫扫帚星,但那水汪汪的大眼睛和苗条高挑的身段,却让她的铺子前面,每天总围着十数个慕少艾的书生、地主家的少爷。
几个闲汉靠在墙角晒着太阳,不时调侃着豆腐西施看上某个老客,有时那些客人里性子不好的,踢上几脚,都是一个镇里的,也没人下死手,那些闲汉也笑嘻嘻地挨了揍,极夸张地大呼小叫喊痛——任谁都看得出的戏闹。
古虎餐带着三名披甲顶盔的斥候进了镇,后面马上还有一个身段迷人的蒙脸女人,顿时让这镇口的人们停下手上活计,连闲汉们也停了嬉闹张望过来。但张强他们三个,都是百战余生的老兵,只眯起眼来,那透着杀意的眼光就使得无人敢围上来打听。
连镇口驻军治所里的队率,也犹豫了许久,直至他们一行过了豆腐西施的铺子,想着若来的是上官,怕自己会落个治军不力的罪名,才死命捏了一下大腿,赶上去问道:“不敢请教几位……”
王逸一回过身来,那队率见了他衣甲上所缀军衔,顿时吓了个激灵,连忙跪下叩头道:“不知陪戎驾到,卑下武阳治所进义副尉陈三,恭迎大人。”王逸是那斥候小队的队副,便有个陪戎副尉的等级——从九品下的官职,是最低品级的武官职位了。
但相比之下,这队率不过是进义副尉,按东陵军制,无杀敌立功者,五年晋升一级,从进义副尉晋到进勇校尉,要十五年,而且就算过了十五年晋到了进勇校尉,还一样是未入流的无品官。要再晋一级才是陪戎副尉,才算作有品级的武官。
故之对他来讲,王逸实在是个很大的官了。
王逸斥道:“瞎了你的狗眼,还不见过古昭武?”说罢让出古虎餐来。古虎餐这个昭武校尉,是正六品上,对于陈三来说,简直就是天一样大的官儿,他趴在古虎餐面前,都说不出话来了。
“阿福!给我滚过来!”还没等陈三叩见这位大官,镇里唯一的客栈,云来客栈门前一貌不惊人的中年妇女,叉着腰冲这儿嚷嚷着,“你这死孩子,你这死孩子,自小教你不要惹事,你偏生打断别人家孩子腿!老娘今天不让你吃足竹笋炒肉片,我看你明儿敢闹了天!”
便在陈三惊骇的眼光下,这位六品大官连滚带爬奔到那中年妇人跟前,嬉皮笑脸地道:“师娘,先说好,打归打,不要再让我背书了,我这不让您逼的么?您要不整天逼我读书,我也不用躲天牢里避了……啊哟……师娘,你老人家手劲不减当年啊!轻点,轻点,要扯断了……”
却见那中年妇女一手扯着六品官儿的耳朵,一手****根两指宽竹篾片,可着劲儿地往那屁股上招呼。
陈三喃喃道:“真打啊?”
似乎为了回应他的话,那中年妇女全然和寻常市井妇人打儿子没半分区别,边打还边骂:“叫你小子不读书,叫你小子和人打架……当官怎么了?当官你也是我养大的!老娘不管教你还得了?不许号!叫你还号!”
王逸踢了陈三一脚,才让后者清醒过来。陈三连忙跑过去掩在古虎餐身上,还没开口便挨了几下,不由惨叫道:“老夫人!啊哟!这打不得啊,您要打……啊哟!也得进屋啊……于大人官声有碍啊!”
虽然只是天近傍晚,但铺天盖地的乌云,却早就把西落的太阳掩遮得连余晖都没有了。天下第一刀的脸色比天色却还更黑一些,眼前那小小的从八品行军司马,着实嚣张到了极点。
自古虎餐走后,天下第一刀说的话,从来没人理会过,方才跟古虎餐出去的斥候小队,回来了一个重伤的斥候,谁知连那信报内容,这行军司马也拒绝告诉他。天下第一刀在甲字房里当总管时,便是当朝一品如陆老相爷,也不曾这么给他脸色看,更别提身陷天牢里一二品的大官,哪个不是客客气气?何曾受过这等闲气!愈想愈发愤怒,那手已不知不觉移到刀柄上了。
但那瘦削的行军司马,却连与他对峙都懒得,只顾与边上骑军的判官相议,分派士卒安营扎阵。掌书记已写完军报,行军司马用了印,教传令兵送往最近的驿馆去了,方才对被他们完全架空的天下第一刀行了一礼:“不敢请教大人,官讳如何称呼?”官讳,正式的名字。
他这话倒把已几乎要拔刀怒斩的天下第一刀问得发愣了。
那行军司马似乎还嫌天下第一刀不够尴尬,或是为了解析清楚,叉手行了一礼道:“如古昭武,官讳福钦赐带御器械、昭武校尉、权署京川路骑军钤辖、字虎餐。”这里面赐带御器械是表示皇帝的信任,并非真的要去御前当值;昭武校尉是官职,也即是级别;钤辖是差遣,实际的职务;权署,暂时代理。
可天下第一刀他哪里来的什么官讳?他母亲生下了他就被问斩了,然后在天牢里长大,后来学刀也是陆相爷吩咐下去,一个死囚教他的,连拜师都没有,教了他半年那死囚就提了出去杀头了。小时候有人叫他,便是“喂,小孩!”长大了,亲近的人、上司管他叫小刀,囚犯大多管他叫刀爷,他连个姓也没有,甲字房总管本来就是个牢头,哪有什么品级?
是以这么一问,便把他问傻了。不知从何答起。那行军司马微微一笑,低头道:“名不正,则言不顺,下官敢请大人教我,何以知骑军事?”连官讳品级职务都没有,怎么来管骑军的事?
天下第一刀死命地咬着牙,那握着刀柄的手无力地松开,他难道说,啊,古虎餐把你们交我管了?要让那行军司马问一句:有何凭据?他不是更加无从答起?他无力地叹息了一声,突然觉得,古虎餐让他拖到队伍后面,溜之大吉,也许才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