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逸尘目光搜寻到梅训正从对面大门上走进来,忽而变了那太监们特有的,尖刻如撕裂的嗓音指了那老者吼道:“他儿子还没有找到?”
梅训亦是刀刮过一样的嗓音,躬身道:“找到了,在京中开保寺一带混着。”
玉逸尘盯着那唱歌的老者,一字一顿道:“把他儿子身上那二两软肉切了,带来烹给他吃掉。”
梅训答了声:“是。”
那唱歌的老者一声哀嚎,指住了玉逸尘道:“阉人,阉竖,你这个无根的太监,卑鄙无耻。”
其余的乐者们皆假装没有听见亦没有瞧见,如木头人一般盯着自己眼前的乐器乐谱连头都不敢抬一抬。那老者显然愤怒至极,忽而冲出来就要往玉逸尘身边扑去,花中穿梭的小太监们自然不能叫他得呈,为了方才没有出言护主的大罪,此时也要急着争功。玉逸尘仍是对着梅训:“若他再闹,就将他儿子整个儿烹了给他吃。”
言毕,回身走了。
两扇大门隔绝了内里的哀嚎,这仍是独立而又清净的小楼,将他与那一头混乱可笑的荒唐世界隔离开来。
大年初四开班上朝,玉逸尘难得雅兴穿了督察使的官服。这官服叫朝中那些老儒文臣们穿着,腆肚短腿形样很是难看,可玉逸尘穿了,就有说不出的风韵。他如今虽还理着大内,亲身伏侍李旭泽却只是兴起而为之,毕竟京畿、督察院每日都要上衙散衙,他虽不必点卯,事却必要恭亲。
他带着梅训并一群护卫到了督察院官衙,在自己公房中坐下,见副督察使贺鹏捧了卷宗进来,指了桌案道:“放下说话。”
贺鹏双手捧了卷宗放下,垂了双手道:“大人见谅,下官以为窦大人在督察院为任时为官清廉,持政有方,实在并无过错之处。”
玉逸尘握着杯热茶,垂眉扫了眼卷宗微微点了点头道:“辛苦贺大人了,下去歇着吧。”
贺鹏拱手谢过,轻步退了出去。
玉逸尘招手叫了梅训进来,指了那卷宗道:“这是个硬骨头,但也是个无用之人,我们无需在他身上多费功夫。”
他指了方才贺鹏出门的路道:“你瞧他那官服上的脏渍,并他那袍子上新缝的裂口就可知道,他家中必定很不安生,差人下去查些他家中的丑事处来给我,我要把他从这位置上调离了去,另换别人来干,就不信查不得他窦天瑞。”
梅训应声而去。玉逸尘翻了积日的卷宗正慢慢看着,就见外面另一个文官章利站在门上媚笑,护卫们自然将他挡着。玉逸尘唤了章利进来,问道:“何事?”
章利哈腰低声道:“下官有要事需报给督察使大人汇报。”
玉逸尘坐直了身子道:“讲!”
章利道:“前些日子,贺副使曾唤了属下们销毁过许多陈年的卷宗,内里皆是窦侯窦天瑞在督察院为官时的卷宗。”
玉逸尘笑了起来:“我猜你并未将那些东西销毁。”
章利心中狂跳着,对面公案后坐的这阉人白面朱唇,唇角呈着漂亮的弧度,当他笑起来的时候,有种雌雄莫辩的勾人气息,便是个正常男人,亦有种想要一亲他那饱满温润朱唇的欲望。
听闻他与当今的皇帝李旭泽有着讲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若真是如此……不过瞬息间的念头,他再想起偶然一回半夜送公文,所见的那些一具具从这阉人府第西边小门中抬出来的黑袋子以及小太监们一路用沙土埋盖的血迹,打了个冷颤收了邪念道:“属下皆藏在隐秘的地方。”
玉逸尘推了面前的卷宗道:“很好,今晚会有人送份折子来给你,你拿到之后自然知道该写些什么,又该如何去做,那副督察使,就改贺姓章了。”
章利大喜,抱了拳道:“多谢督察使大人栽培。”
翻过年到二月底,天气渐热了起来。贞书收到贞媛来信,说自己已有四个多月胎身,如今肚子也大了起来,另章瑞怕错过三月初一的春闱,又要再等三年,欲要贞书送些盘缠银子来给他作路费。
贞书自春节时去过一回北顺侯府,又见了一回贞玉生的小囡囡,叫那漂亮的小女儿勾的心里痒痒,心道贞媛若生了孩子,怕也会跟贞玉的一般漂亮可爱,况且是贞媛的,自己可以独霸起来疼爱,不比贞玉的身边围了太多人,抱不得一刻就要叫人抢走。遂到宋岸嵘那里报备商量,言自己要出京去看一回贞媛,顺便带些银票去与那章瑞商量,看能否说动他再等三年春闱。
宋岸嵘亦是此意,与贞书两个商量既定,也不与苏氏通气。父女两个亲自办理采卖了一些物品并生活用品,叫赵和雇了辆车,亲送贞书到刘家庄去看贞媛。
二月下旬的早春光景,天色晴好,温度适宜,出京城沿运河一直往下,半日光景就能到那刘家庄。赵和亲自赶了车,贞书盘腿在车内坐着翻书,间或撩起帘子瞧瞧外面。此时运河上船只往来十分热闹,案上的纤夫们篓衫烂屡哼着号子,瘦骨将那纤绳背在身上,脖子老长的伸着。
才出城门走了不远,前面远远便有一队士兵长矛相抵止了赵和,躬手道:“尊者,借一步说话。”
赵和按了腰剑柄道:“官家,我们是良民,出门只为探亲,若要盘查便在此间,为何要借一步?”
那两个士兵仍是躬手道:“尊者,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莫要叫我们难堪。”
赵和将马车赶到路边,见不远处荒草滩上一队骑马的兵士,为首一个穿宝蓝色袍子外披米色大氅的青年,眉高眼挑,唇红如丹朱,头顶玉冠上却只插一只略粗的木簪,正勒了缰绳冷冷瞧着他。他是良民,又不犯法,况也不与官府打交道,是以也不下车,只提了缰绳抱拳问道:“小民不知犯了何法?但请明示。”
玉逸尘身后孙原跳下马来躬身揖首道:“我们公公有些事要与赵先生商量,还请借一步说话。”
赵和几番在东市上见玉逸尘,皆是一袭潦落黑衫,况且也未曾瞧清楚过他的面目,只是见马车去了玉府,才推测贞书与这玉逸尘仍有往来。此番见他骑在马上肩挺背直身长玉立,全然不该是个去势男子模样,心内也是暗叹:可惜了好人材。
贞书撩了帘子望外,见玉逸尘骑在马上盯着她,当着赵和的面脸上又红又羞,挥手对孙原道:“我们今日有急事,你们快些放我们走。”
说毕甩了帘子仍在车内坐着,两只耳朵却竖的兔子一样听着车外动静。
赵和终是成年人,知道今日自己难以走脱,遂拍稳马匹下了车沿。玉逸尘见状也跳下马来,两人一前一后往后走了。贞书撩了点帘子望外,见他俩站在远处背身,不知说着什么,心内急的小鹿乱撞,等了半天就见赵和仍在那里站着,玉逸尘却回来了。他似是知她在帘内偷望,远远勾唇朝她笑着。
贞书远远触到他的目光一阵羞赧,吓的撇了帘子,自己却也忍不住在车里咕咕笑出声来。
玉逸尘持鞭自外撩了帘子问道:“你要坐车,还是骑马?”
贞书也不答他,只问道:“你是不是恐喝吓唬我赵叔了?”
玉逸尘道:“并没有,不过是与他好商量,叫他在城外散散心,后日仍到此来接你。”
贞书咬唇道:“我才不信,他怎会任由你带我走?”
玉逸尘道:“那你去问他?”
贞书远眺,见赵和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踪影。她本就是个性子野的,纵有点规矩也全是做出来给人看,心内没有女儿家该有的闺阁秀仪那一套。今番见赵和也叫玉逸尘这厮给唬走了,况又是在这京城外天宽地广的地方,早就存了要在这广阔天地间混跑混闹的心,是以悄声道:“我要骑马。”
玉逸尘牵了自己方才骑的那匹过来,孙原自后面抱了上马台来,他却不用,一把将贞书抱起侧坐在马车,将缰绳递给她,才问道:“你可会骑马?”
贞书道:“马没骑过,驴倒是骑过。”
她一手捉着缰绳,一手抚了那马脖子上的毛,屁股稳了稳,轻轻驾了一声,马迈开双蹄已经走了起来。孙原另拍来一匹给玉逸尘叫他骑了,与其余的人只在后面远远跟着。
贞书侧身稳坐着很不舒服,但女子穿裙就该如此骑马,也只能忍了。她见玉逸尘赶了上来,笑言道:“你这马倒听话,走起来顶慢。我小时候有次骑驴,因它踮的狠了,揪着它耳朵不肯放,叫那驴低头甩了下来,头上碰起个大包许久都没有下去。”
玉逸尘也勒马缓行,不说话,仍是噙着笑意瞧她。贞书叫他瞧的有些不好意思,侧脸去看运河。此时路上行人渐稀,连运河上的船只都渐渐没有了。贞书回头见远处那些人走的很慢,似是刻意与他们保持着距离。
沿运河往下,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此时春耕才过,所有的田地皆平整顺展,连绵无际。贞书侧坐着腰酸背疼,见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踪迹,遂对玉逸尘言道:“这样骑着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刘家庄?”
玉逸尘道:“慢点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