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徐妙锦抬眼凝望大明的天空,如今已变了颜色,及笄之年恰逢燕王起兵“靖难”,一战数年,从此再未去过燕王府,算起来,姐妹俩已多年未见。虽说不满姐夫起兵,却无法拒绝姐姐的情谊,每每接到徐皇后召见谕旨,便找不到任何理由来拒绝。即便姐姐已贵为大明皇后母仪天下,却依然是那个温婉动人,对自己万般疼爱的姐姐,深厚的姊妹亲情永远割舍不断。对于皇帝,妙锦却是尽量回避。
那一次,徐皇后的寝宫,恰巧永乐皇帝也在。见到了许久不见的小姨子,朱棣的眼里满是惊喜,不曾想到昔日燕王府中那个天真活泼的小丫头如今竟出落得宛若天仙。从那次不经意的会面起,永乐多次在徐皇后面前提起徐妙锦。这么多年的相濡以沫,聪慧的徐皇后当然读懂皇帝的眼神及言外之意,然而她却一直不解妹妹妙锦的态度,见到永乐时全然没有年少时对姐夫的那股亲昵劲儿,举止不卑不亢,回话不疾不徐,态度不愠不火,即使多年未见,也不应如此生分。
永乐五年(1407年),徐皇后病倒了,徐妙锦进宫探望的次数也多了起来。登基之初,国事繁重,朱棣的皇位尚未坐稳,偶尔才去看看病重的徐皇后,不过仍多次在病榻前见到徐妙锦。朱棣对小姨子可是殷勤备至,可徐妙锦就是不领情,像躲避瘟疫一样躲着他。
徐皇后自觉时日不多,思忖着如果将来能由妹妹妙锦代替自己,即便有朝一日撒手人寰也应该安心,因此极力想尽办法撮合永乐和妹妹徐妙锦的婚事。皇帝贵为天子,侍奉天子不知道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事情。然而对于择婿,妹妹却一直有自己的坚持与选择。那日,病榻之前,气若游丝的徐皇后再次向妹妹提及此事,妙锦一口回绝:“姐姐只管安心大无绝绝大绝养病,休再操心才是。”七月,徐皇后带着遗憾离开了人世,享年 46岁。
月光如水,清风徐来,暗香浮动,竹影婆娑,独倚窗前,妙锦思绪万千,往事一幕一幕,绵延的忧伤也如朦胧的月华般氤氲开来。
转眼长姐离世已经数月,但心里那刀割般的痛楚却丝毫未减。长姐贤良淑德,与永乐帝患难与共,自幼在燕王府中也曾亲眼见他们相敬如宾,恩爱有加,姐姐将全部的心血都倾注在夫君身上,一心只为他着想,忧勤相济,母仪天下之后更费尽心思为皇帝分忧解难。永乐元年正月,《梦感佛说第一希有大功德经》颁行天下,此经即由姐姐亲自撰写序言,据姐姐文中所述:洪武三十一年(即朱元璋去世那年)的正月初一,自己正在焚香读经的时候,身边忽然升起一团紫气,既而金光弥漫,令人觉得恍若梦境,随后便看见观世音菩萨徐徐走来,亲口告诉她说,国中将要发生大难,所以特来为她消灾接引,并赠此《功德经》一部。观音临别之际还口吐纶音道:“凤冠不久于尔。”所谓“君权天授”,为替新皇帝正名,姐姐真是用心良苦。此后,又采集《女宪》、《女诫》,编写《内训》二十篇,类编古人的嘉言懿行,作《劝善书》,相继颁行天下。这些文字虽主要针对女性的教育,倡导修德劝善,其目的却也是为丈夫赢取民心。姐姐多次召见大臣们的妻子,厚赐命妇们服饰金银,其谆谆之言犹在耳畔:“女人侍奉丈夫,并不仅仅是关心他们的衣食起居而已,应该对他们的前途事业也有所助益。朋友的劝告,不易被男人采纳,同样的话妻子来说,就容易入耳得多了。我与皇上朝夕相处,从不以私欲开口,所说的一切都以生民为念。希望你们也能以此自勉。”
如今姐姐突然薨逝,尸骨未寒,皇帝便迫不及待地册立新皇后,难道他的心里没有一丝痛楚,难道儿时见到他对姐姐的亲密恩爱、体贴入微通通作假,姐姐于他不过是过眼云烟,抑或他从来都是薄情寡义之徒,姐姐错信错爱于他。今天兄长派人送来的册后谕旨字字锥心,皇帝的殷勤妙锦怎能不懂,姐姐的心思妙锦又怎能不明。随着岁月的沉淀,姐夫浑身上下散发着的那股成熟男人的魅力的确让所有女人难以抗拒,眉目之间萦绕着历尽沧桑的气息,深邃的眼眸透出睿智与深沉,奕奕的神采更显气宇不凡,英气逼人。只是姐姐一腔深情,一辈子为这男人着想,可他却如此待你,妙锦实在无法说服自己就此取而代之。
自古常言:伴君如伴虎。皇帝一高兴,可能荣华富贵、加官进爵;皇帝一翻脸,可能即身首异处,死无葬身之地。寡恩少德、翻脸无情从来都是皇帝的专长。当日因洪武朝的胡惟庸案、蓝玉案牵连获罪的更足足四万五千人之众,其中有多少是该杀之人,又有多少是无辜之士。父亲气郁所积致痛疽之症,背后生疮,太祖却偏赐蒸鹅,父亲流泪而食,不日气绝身亡;先嫡母张夫人说话不知深浅,在马皇后面前说了句“都是穷过来的人,如今我家可不如你家”就被太祖赐死;大哥徐辉祖则因支持建文帝,早不见容于新皇朱棣,虽因父亲铁券保住一命,可此去守陵怕也凶多吉少。四哥徐增寿因为燕王通风报信被建文帝下令腰斩,虽然新皇登基后追谥为定国公,可终究人死不能复生,这些虚名又有何用?
就在自己身边,这些血淋淋的所闻所见比起史书中冷冰冰的记载更加刻骨铭心。
皇帝眼里最重要的永远是江山社稷,是皇权稳固。金碧辉煌的皇帝宝座背后隐藏的是不尽的阴谋算计、战争镇压,还有累累白骨和汩汩鲜血。皇袍加身,贵为九五之尊,他的心狠手辣,他的铁腕手段一一呈现,且丝毫不逊色于洪武帝。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是朱棣的人生哲学,也是他的王道。自从即位,便大开杀戒打击建文旧臣,镇压异己毫不手软。如果说齐泰、黄子澄死有余辜,那么铁骨铮铮的忠臣铁铉、景清,刘端等人被杀却难以令人信服,而“诛十族”、“瓜蔓抄”、“发妻女为娼”等手段更是令人发指。
文学博士方孝孺是建文帝最亲近的大臣,他视建文帝为知遇之君,忠心不二。南京陷落后,方孝孺闭门不出,为建文帝穿丧服日日啼哭。朱棣命他起草继位诏书,方孝孺竟也当众号啕大哭,声彻殿庭。下面是一段朱棣与方孝孺在大殿上的对话:
“先生毋自苦,予欲法周公辅成王耳。”朱棣说。
“成王安在?”方孝孺质问。
“已自焚。”
“何不立成王之子?”
“国赖长君。”
“何不立成王之弟?”
“此朕家事!”
理屈词穷的朱棣随即命人把笔札给方孝孺,说:“诏天下,非先生草不可!”方投笔于地,且哭且骂:“死即死,诏不可草。”成祖暗压怒火说:“即死,独不顾九族乎?”方孝孺竟大呼:“便十族奈我何?”朱棣气急败坏,不顾第一谋士姚广孝跪求“杀孝孺,天下读书的种子绝矣”,下令灭了方孝孺十族(多出的一族据说是他的弟子,也有的说是其朋友门生),八百七十三个鲜活的生命因此陨落。其临死前所作的绝命词:
“天降乱离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犹。忠臣发愤兮血泪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鸣呼哀哉兮庶不我尤!”
“瓜蔓抄”残酷诛戮,妄引株连,恰如瓜蔓之伸延。左佥都御史景清行刺未遂,朱棣下令夷其九族,尽掘其先人冢墓。又籍其乡,转相攀染,致使村里为墟。景清曾和山东刘固通信,于是刘固一家九族亦被灭门。
“发妻女为娼”更是灭绝人性,那个为死守济南而将太祖皇帝的神牌挂上城头的忠臣铁铉被凌迟处死后,其妻子杨氏和两个女儿被关入教坊司充当妓女,任由士兵蹂躏,此后黄子澄、齐泰、毛大方等诸多建文旧臣的姐妹妻女同样遭此摧残侮辱。
大屠杀牵连太多无辜,手段残忍至极,可知那一万四千多人大部是无辜良民,而连毫无反抗能力的妇孺竟也不见容,这般倒行逆施,姐姐也曾心急如焚,好言婉转相劝:“南北每年战斗,兵民疲敝,宜与休息。……当世贤才皆高皇帝所遗,陛下不宜以新旧间。”甚至以传说中的尧帝作比方:“帝尧施仁自亲始。”临终前,仍念念不忘最后一次劝谏,让他爱惜百姓,广求贤才,恩礼宗室。然而冷血的暴君却置若罔闻,姐姐的苦心收效甚微。即便成为他的枕边人也绝难以左右他的选择,这等阴狠残暴、嗜血成性的恶魔,妙锦如何与之偕老,与其日日在其恶行中备受良心谴责,不如尽早远离是非。而今最担心的还是怕此番一拒将累及兄长家人。
月上中天,月色更加皎洁,一声叹息飘散在风中,徐妙锦转身来到书案边,研磨展笺,提笔直书。
一辈子的孤单
翌日,一纸信笺呈至朱棣手中,书笺上隽秀清逸的蝇头小楷令人赏心悦目,可信的大意却令朱棣极为恼火。我们且来读一读这封《答永乐帝书》:
臣女生长华门,性甘淡泊。不羡禁苑深宫,钟鸣鼎食,愿去荒庵小院,青磬红鱼;不学园里夭桃,邀人欣赏,愿作山中小草,独自枯荣。听墙外秋虫,人嫌凄切;睹窗前冷月,自觉清辉。盖人生境遇各殊,因之观赏异趣。矧臣女素耽寂静,处此幽旷清寂之境,隔绝荣华富贵之场,心胸颇觉朗然。
乃日昨阿兄遣使捧上谕来,臣女跪读之下,深感陛下哀怜臣女之至意,臣女诚万死莫赎也。伏思陛下以万乘之尊,宵旰勤劳,自宜求愉快身心之乐。幸外有台阁诸臣,袍笏跻跄;内有六宫嫔御,粉黛如云。而臣女一弱女子耳:才不足以辅佐万岁,德不足以母仪天下。既得失无裨于陛下,而实违臣女之素志。臣女之所未愿者,谅陛下亦未必强愿之也。
臣女愿为世外闲人,不做繁华之想。前经面奏,陛下犹能忆之也。伏乞陛下俯允所求,并乞从此弗再以臣女为念,则尤为万幸耳。盖人善夭桃秾李,我爱翠竹丹枫。从此贝叶蒲团,青灯古佛,长参寂静,了此余生。臣女前曾荷沐圣恩,万千眷注。伏肯再哀而怜之,以全臣女之志愿,则不胜衔感待命之至。
经那一晚的深思熟虑,妙锦选择了委婉的拒绝方式,此举很大程度上是为顾全家人,一旦将强横霸道、冷血暴戾的朱棣激怒,只怕会六亲不认,大开杀戒,因此信写得客客气气,恳恳切切,巧妙设辞,却又态度坚决,不失冷傲刚毅。
朱棣手持信笺,面色沉郁,此信真的出自昔日燕王府那个承欢膝前、活泼可爱的小女子之手吗?多年不见,怎么变得如此清冷刚烈。到底是姊妹情深,想必皇后早就料到会是如此结果,否则临终之前也不会那般恳求了:“妙锦年纪尚轻,心高气傲,处事恐不周全,他日若对皇上有不敬之处,还请皇上念及臣妾不予追究,体谅臣妾,饶恕于她。”
“罢罢罢,随她去吧。只是你不肯嫁给朕,看谁还敢娶你!”朱棣喃喃自语。
强横霸道的朱棣也许不忍辜负徐皇后临终所托,或者他对妙锦确实一片深情,在被拒之后便再绝字不提册封皇后一事。
尽管册封皇后一事不了了之,但徐妙锦的命运却并没有因此而改变。其母谢夫人就表示“季女竟不敢受人聘”。试想皇帝得不到的美女,有哪个男人敢追求,和皇帝争女人,岂不是自寻死路。
路是自己选的,坚忍的徐妙锦果真决绝地走了下去,从此远离红尘俗世,长伴古佛青灯,任韶华流逝,青丝染霜,了却一生的孤寂。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也可以说,率土之滨莫非王妾。在皇权至高无上的封建时代,皇帝贵为天子、九五之尊,将世间的生杀予夺之权操之于手,这等的特权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且俨然成为社会共识。入宫伺候皇帝自然成为一种荣耀,因为不但可以换来一生的荣华富贵,还可以使自己的家族一步登天,光宗耀祖,正所谓“只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于是才有“楚怀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杨玉环“三千宠爱在一身”,“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而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乃至三千佳丽,真正能博得龙颜大悦长期得宠的,仍是少之又少。因此争奇斗艳、争宠上位,从来都是后宫的颜色,在这个没有硝烟的战场也是成王败寇,其惨烈之状丝毫不亚于现实的战场。大姐去世,皇帝示爱,对自己乃至整个家族正是绝佳机会,只要靠山不倒,家族自然兴旺发达。自古姊妹共侍一夫的情况不胜枚举,根本不是什么新鲜事。况且朱棣是真心倾慕徐妙锦的美貌和才情,一心一意想让她做皇后,这样的机遇不是一般人能够碰上的。然而徐妙锦这个不折不扣的奇女子却毅然推掉了帝王的求婚,决绝地转身离去,遁入空门,留给朱棣一个永远的遗憾,留给世人千年的唏嘘。
据记载,朱棣曾派内使黄俨等到朝鲜选妃,在多位朝鲜女子中,朱棣最宠爱权氏,永乐七年册封其为贤妃,远征塞外的时候也随侍身旁。史书上说权妃“资质穠粹”,穠粹就是非常娇艳,气质非常好,还多才多艺,会吹箫,擅琴艺。可惜权妃“享年不永”,永乐十年(1412年),朱棣北征回还途中,权妃病死于军中会师的路上(据说是在山东境内),为此朱棣伤心欲绝。因怀疑是死于中毒,朱棣冲冠一怒为红颜,在后宫大行杀戮。据说这个权妃,神似徐妙锦,按汉王朱高煦的话,就是“权娘娘七分神似小姨”。难道是求之不得的朱棣转而移情于神似徐妙锦的权娘娘以解平生之憾,这也是个永远解不开的谜。
宁王朱权多才多艺,不但是杰出的军事将领,也是琴学大师。朱棣登基后,将宁王朱权徙封至江西南昌,尽夺其兵权。宁王遭此巨创后,只求清静和韬晦,于南昌郊外构筑精庐,自号“云庵道人”,专心寄情于戏曲游娱之中,不问世事,其晚年所制旷世宝琴“飞瀑连珠”,被称为明代第一琴,该琴亦被赠予权贤妃,想必这也和权妃神似徐妙锦也有极大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