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颜接过托案,整个人都是懵着的。
不是因为茫然而懵,而是太过震惊,以致她都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回应。
不等她稍稍理清楚思绪,耳边便又响起秋公公含笑的尖锐嗓音:“楚大人,呸,瞧老奴这张贱嘴,如今该叫奚大人了,老奴先给您道声恭喜!若不是陛下那里还紧着人,老奴可真想留下向您讨教这侍君之道。”
奚大人……
苏颜抓紧了托案,这陌生的称呼如冬日的冰雪兜头浇下,让她心中泛起的一点点涟漪迅速消褪。
不是在昨夜就已经决定好了么?
她不要再被他当成小女孩保护在怀里或身后,更不要遇事只能对他哭,既然本就不是天真无知的少女,她该做的就是站到属于她的沙场。
如此一想,眼下该有怎样的反应,她也不犹豫了。
苏颜低了脑袋,捧着托案略一欠身,低道:“恭送秋公公。”
“姑娘礼重,以后指不定老奴都得仰仗姑娘呢。”秋公公意有所指地笑了两声,方带着内侍离开。
苏颜背对着身后的楚南,望了眼如石雕站立在四周的镜使,淡道:“走吧。”
来时没带多少随身物品,如今也就谈不上收拾。
她并没有刻意避着楚南搬去多远的偏殿,总归岚帝这么做是为了牵制他,自然也就不可能不知道他们的关系,那避与不避又有多大的关系?
“陛下已于半个时辰前先行离开,明日会由微臣护送左相和姑娘回京。”
流风的声音乍然响起,苏颜循声看去,忍不住笑了。
这曾在天牢里对她无情动刑的人,曾高高在上讥讽着她,甚至因玩乐而挑拨她和楚南关系的人,此刻正卑微地半跪在她面前。
“怎么不是大统领?还怕回京后我的位份不够你们雪镜司的大统领亲自护送么?”苏颜冷笑道,扬鞭就朝他肩膀落去。
他抬眸看来,目光不躲不避,却是道:“他叫流沉,是我师弟,算起来还要比我小几个月。我曾答……”
说了一半,他蓦然收声,生生受了她一鞭。
苏颜强忍着眼角的酸胀,笑得更欢。
这些与她有什么关系?难道是要告诉她,他是为了流沉才出卖他们?她本就没指望他真的能保守这个秘密。
所以苏颜随后便收起了长鞭,背过身去不再看他,漠然道:“我知道了,副统领还是请回吧,我有这些镜使已经足够。”
不知过去多久,轻缓的脚步声重新接近。
眼看着已近到她身后,苏颜冷笑着转身回头,正待训斥却见来人是楚南。
她下意识地偏头,意外地发现连一直守着的镜使都撤走了。
苏颜放松了紧绷的肩膀,无力懒声道:“表哥是有事找我么?”
“回京的途中,我会安排琅琊骑送你离开。”
苏颜诧然抬眸,见他不似戏说,方拒绝道:“不必。”
“你究竟知不知道赐宫服这意味着什么?”楚南剑眉微蹙,眼中的不赞同颇为明显。
苏颜刻意忽略了他眉眼间的倦意,微扬起笑容:“当然知道啊,我会进宫的。”
“你疯了么?后宫能是让你玩的地方?不说岚帝,只一个岚后你都应付不了!”他摔袖冷道。
她故意上前几步,贴近他,点着他心口道:“表哥还真是不愿意信我,又或者,你只是担心岚帝用我拿捏着你、让你去做不乐意的事?”
“苏颜。”他捉住她的手,沉沉唤着她的名,终于有了丝动怒的迹象。
她却呵呵直笑,抽回手后退,强迫自己盯着他的眼讥诮道:“你也没想到会有今天吧?当初不是算准我没有后路肆意欺侮的么?你可曾想过那三天我有多痛苦?你当我是你的布偶,还是奴隶?别以为我们之间有过什么,我就只能等着你来娶!”
“我既不信你,你也不信我,现在好了,终于不用再面对彼此,这样的好事为什么要拒绝?”
“你当真如此以为?”他同样望着她,却将手背到了身后。
苏颜不禁扬笑,他在不想让人看透时,似乎真的很喜欢藏手。
她重新在石凳上坐下,笑得凉薄疏淡:“当然,表哥若无其他事,可以退了。”
言罢,苏颜便不再管他,径自将上半身的重量都压到左臂上,玩起了桌上的棋局。
翌日清晨,苏颜在看着清一色的黑衣镜使时,方明白那位大统领是和岚帝一起走了。
她暗笑自己的傻,岚帝身为一国之君,回京怎么可能真的谁都不带。
但她没想到的是,岚帝来时的那副御驾却没有带走。
她傻傻地站在御驾旁,直到听见流风开口:“这是陛下留给姑娘的,以免姑娘连日奔徙,舟车劳顿,待到了云州,便会有陛下安排的羽林卫,同镜使一道护送进京。”
苏颜扬眉,这么大的阵势,想来岚帝是打定了主意要天下皆知了。
她突然很想知道,待消息传去北涪,她母亲又该是怎样的一副神色?
这条路,走不走终究由不得她。
可踏上去后怎么走,必将会由她来掌控!
苏颜毫不扭捏,提了裙摆便大大方方地上去,末了更是舒服地躺下,完全将自己当成了主人。
她本不是伤悲秋的性子,既已到了这一步就不会再去考虑那些无奈的前因,她只会去琢磨去盘算,如何将后果扭成自己想要的果实。
御驾果真是御驾,比起来时由雪镜司准备的,二者的差别有如云泥,惹得苏颜一路都在打趣雪镜司的磕碜。
一行人的队伍刚迈进云州地界,速度便缓了下来。
苏颜本以为是要配合羽林卫,不想没过多久,她便听见御驾外颤巍巍的声音:“微臣接驾来迟,还望陛下恕罪。行宫已收拾妥当,陛下可是要……”
苏颜一把掀了层层幕帘,迎头对上一张老脸。
然后,她便看见这张老脸瞬间僵在了原地。
苏颜笑呵呵地挥手,顿时他的目光就更惊悚了。
“这这……左相大人?”老头求救的目光掠向骑马在侧的楚南。
可惜这一路来楚南的心情就没见好过,张口便是不耐烦的冷冽:“不必。另备馆驿,通知羽林卫,明日一早继续赶路。”
“是是,下官这就传令,大人们先请这边走。”老头抹了把额上冷汗,连连点头,一副恨不能立刻消失的神色。
然而,真的能走时,他又悄悄回头朝苏颜的方向看来。
苏颜注意到,连忙和善地打了个招呼,却叫他撒腿就跑。
她不满地撇嘴,她是洪水猛兽么,有这样吓人?这人胆子这么小,又是怎么爬到一州州牧的位子上的?
羽林卫来得很快,消息传得更快,以致第二天离开时,沿途围观的百姓多到必须要有官兵拦护,他们才能顺利离开。
待回到京城,那热闹更是自不用说。
所幸在入城前,楚南就将苏颜从那御驾上硬拽了下来,避开大队伍换了城门。
也是因此,苏颜方从百姓的谈论中得知,岚帝的圣旨已经送到了楚府。而给她的位份,居然是贵妃。
“晋宁公子的表妹被封了贵妃!这表明什么,当然是我们陛下相信公子的清白!不仅相信,还要继续隆宠重用!”
“就是,西陵大皇子的死分明是他们自己内斗的结果,我听说啊,当时被抓的人里面有个是赤帝的私生子呢!赤帝竟然还想栽赃给公子,坏他名声,真是够坏!”
“你们说的就是废话!公子他当年献计夺城那可是正大光明,当着天下人面前许诺的,是他们自己不信!现在拿这种小事来构陷,傻子才上当好么!”
苏颜偏头看向楚南面无表情的脸,心中微涩又微喜。
喜的是他名声终究是挽回了,他可以不在乎,她却是在乎。
她的师叔,即便不能坐上那个位子,也一定会成为让天下人都敬仰崇敬的骄雄,所以她要他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
而涩,是因为一旦进宫,她再想见他怕是不容易了。
她悄悄握住他的手,龟缩着攀上他臂膀。
就是被他嘲笑自打脸也认了。
时间已经不多,她为什么还要拘泥于其他?
好不容易回到楚府,苏颜却发现府里也因这道圣旨而炸开了锅。
许久不见的鬼医甫一见到她,便咋呼着道:“我早说这女人会害了少谷主,你们都不信!如果不是因为她,公子会莽撞地对付宁泽烨,被岚帝抓住把柄?现在更好,她直接将自个儿都送进宫给岚帝用了!她贪慕虚荣不打紧,是要公子再背上祸乱后宫的罪名么?”
“老东西,瞎说什么!”老管家黑着脸斥道,但他自己却按捺不住着急走到楚南面前,“公子可有对策?难道真要送小姐进宫?那以后以后……”
苏颜摸了摸右耳的坠子,掀眸笑道:“郑叔,这事你问表哥可没用,陛下的圣旨都下了。而且如翁老所言,我贪慕虚荣,怎么可能放着贵妃不当?”
“你看你看!当初就不该救她,还不如死在雪镜司手里呢!”
苏颜冷笑:“真是让翁老失望了,若是见不得我,在我进宫前的这几天您继续去做江湖郎中可好?”
翁老气得直跳脚,苏颜斜着眼乜他一眼,便领着始终沉默的徐嬷嬷走了。
还没走上几步,身后即传来楚南不耐的嗓音:“够了。”
紧跟着,便是翁老和老管家两人的争执。
苏颜忍不住笑,这鬼医都是年过半百的人了,居然还如此大的火气。待声音渐远,她方问向徐嬷嬷:“嬷嬷,你怎么看?”
“小姐身边总归是需要人照顾的,幸得仆妇学过宫中礼仪,届时也不会失了小姐的脸面。”
苏颜沉默。
过了许久,她方再次问道:“你们怎么都改口唤小姐了?”
“管家自然是因为见到小姐对公子的重要。至于仆妇,既然主子是小姐,又何来表小姐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