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男子停了脚步,瘦削的身子如竹,挺拔站立。
天边忽泛起滚滚乌云,浓黑如墨,自天际泼洒扬开,随之而来的,还有阵阵阴冷萧瑟的秋风。
苏颜仰头看去,自行宫出发时,还是大好的日光暖洋洋地铺洒在肩头,而今,竟让她有种迈入深冬的冷涩。
下意识地,她再看向这不知来历身份的陌生男子。悬崖峭壁,翻滚的乌云压顶,而他的身子干瘦清癯,立在这天地间本该渺小如蚁,但这一瞬间,苏颜却忽略了他手脚上的镣铐,突然觉得,再没有比他更坚强高大的身影。
便是此刻,岚帝开口道:“开始吧。”
苏颜心有茫然,开始什么?
她习惯性地看向楚南,只是这一次他没有给她解惑,甚至没有回应她的目光。
他低着头,双手拢进了宽袖中,整个人都似乎沉浸在自己封闭的世界里。
耳边传来了秋公公尖细的嗓音:“陛下,您小心点,这茶水烫着呢,可千万不能伤着了。”
然后,便是马蹄踏地的动静以及马儿粗重的呼吸和嘶鸣。
苏颜转头,见到的却是他们将男子脚踝处的锁链和马肚子一侧的脚踏连上了。再随着岚帝的一挥手,马背上的镜使即挥鞭策马,直朝院外冲去。
男子被拖倒在地,并一路被拖曳出了院子,不多时,便又是骑马涉水的动静。
但奇怪的是,从始至终苏颜听见的多是马蹄声,偶尔还有锁链拖拽摩擦的声响,却从没有男子的声音。
苏颜不禁怀疑,难道他是个哑巴,否则如何受得住这样的痛苦折磨?
一圈过后,又是一圈。
最终停下时,男子已浑身湿透,长发散乱遮住半边脸颊,而另一半,则几乎被靡艳的血色所遮盖。
苏颜注意到他乌紫发颤的薄唇,断断续续的,还有控制不住的哆嗦声,她这才明白,他并非不能说话。
“诸位爱卿怕是还没见过我们东沂的景瑞王,来,容朕与你们介绍一番。”岚帝一出声,便有镜使将男子踢倒,尔后提着后颈将人丢到岚帝脚边。
苏颜正因这身份惊讶,就见岚帝一脚踩上男子胸口,继续道:“他可是东沂先皇景帝一母同胞的嫡亲弟弟,唯一一个在景帝继位后还能沿用景字的人,也是现任明帝最亲的皇叔。你们且近前看看,他这模样架势可还像个身份尊贵的亲王?朕瞧着像,东沂的王可不就是该趴在地上做条狗么?乖,叫几声给朕的爱卿们听听!”
听出声音里的恨意,苏颜震惊的同时也愈发奇怪。
这景瑞王的年岁瞧着与她师叔不相上下,可听岚帝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像是积攒多年的私怨,那么……
苏颜紧跟着又意识到一个问题,前世直到死她都不曾听说过这样的人物,纵然两国皇室隐瞒得再好,寻常百姓却爱在茶余饭后聊些皇家秘辛,只要景瑞王在东沂生存过,就不可能没有半点痕迹,除非……
苏颜僵住,被脑中闪过的念头惊住,她霍然抬头,就见岚帝将那杯还泛着热气的烫茶砸到男子额上。
茶水洗去了他脸上的血迹,却又迅速将他透着病态白的肌肤烫红。
“晋宁,近前伺候,离得那样远怎么能看得清楚?”岚帝冷笑道,俯身一把掐住了男子的下巴,真的是掐,苏颜和楚南一道靠近后便能注意到岚帝因用力而泛白的指甲。
男子的眼中终于有了些波动,他抬眸望进进岚帝的双眼,唇边却牵出一抹冰冷而同情的笑容。
而诡异的是,苏颜竟在岚帝接下来的神色中看到了一丝痴迷。
这到底什么情况?她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岚帝的嗓音忽而柔软,又似带着迷离:“每次看见你这张脸,朕都忍不住会想,如果她当年肯乖乖留在朕身边,不逃跑,我们的孩子是不是也会如你这般漂亮?朕又在说笑了,只要像她,当然都是美的……可你再像她又能如何!偏叫你的父皇是朕最恨的人!”
讯息一下子来得太多,苏颜简直接受不能。
“晋宁,来,好好看清这张脸。如果想投奔东沂,没有比这张脸更好的投名状了,朕割下来送你可好?”岚帝松开了男子的下巴,转而捏住他右手的尾指。
楚南也在此时倏地跪下:“微臣不敢,还请陛下息怒恕罪。”
岚帝恍若未闻,直接捏住这景瑞王尾指的骨节,生生掰折了笑道:“又或者,朕赐你一截断指?这伤痕居然还在,朕记得,还是在你五岁那年,朕一点点掰断了捏碎了,再让太医给你接回去。你疼得哇哇直哭,朕就再重复一遍,直到你再不敢落一滴泪。这么些年过去,朕倒有些想念你哭的模样了。”
前一句还是在问楚南,到后面就又变成了景瑞王。
也不知是里面的哪句话刺激到了这一直都很冷静沉默的景瑞王,他眼中的墨色迅速翻涌,直至催生出最怨毒的目光。
他瞪着岚帝,唇色发白似在极力隐忍,及至最后,触及到岚帝面上的笑容,他破败的身子绷起,如离弦的箭一般朝岚帝扑去。
然而,还没有真的靠近,他就被镜使的长鞭抽中肩膀,扑倒在岚帝脚边。
岚帝笑了,不知何时,天空中的乌云也散去,苍凉的暮色笼罩,无端让苏颜心惊又心凉。
她看了看男子肩头沁出的血色,又看向楚南僵直的背影,心头蓦然沉重无比。
“晋宁,别想着背叛朕!”岚帝的嗓音骤然沉下。
楚南的声音则平静的压抑:“微臣不会。”
“好个不会!既是如此,朕今日便赐你东沂皇姓。自此刻起,你就是奚楚南,也好与这奚景渊做个同姓兄弟,免得有朝一日你会忘了今日对朕的承诺!”
苏颜难以置信,却又不敢在岚帝面前表现得太明显。
好不容易等到岚帝率人先行离开,她才敢走到楚南身前,模糊了一双泪眼看他,不曾想,他看得却是被人提着扔向屋里的奚景渊。
苏颜抹去眼角的湿意,默默地去扶他起来。
也是到这一刻,她方注意到他紧绷僵硬的身子。
今天突来的讯息实在是太多,且都是她前世不曾接触过的陌生,这让苏颜一时也无法分辨他的异常是来自岚帝的怀疑和威胁,还是单纯因为这被监禁折磨的东沂景瑞王……
回到行宫后,岚帝没有再传召楚南。苏颜暗自松了口气,想着等到夜间无人时,兴许还能探出点有用的来。
但她没想到的是,仅是晚膳过后,楚南便将她婉拒在了卧房门口:“我倦了,怕是不能照顾到你……”
“你是担心岚帝布在四周的眼线么?”苏颜打断他反问,面对比初见时还要陌生的他,她真的做不到放任。
她不敢说完全懂他,可也知道以他的性子,若心里真有事,藏着压着只怕是会越想越偏,到最后彻底沦为激起他心中黑暗的一个点。
他不习惯诉说,她明白,所以让她陪着,好不好?
她靠近他,一手贴上他心口,密音道:“师叔,我知道岚帝今天羞辱了那位景瑞王,也是在羞辱警醒你……”
“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别妄想着说三道四!”他猛地伸手握住她两边臂膀,嗓音冷厉,凤眸里的暗沉更是浓重得化不开。
苏颜被他吼得一愣,而他的这番表现也落实了她的担忧,她放柔了嗓音,极力表现出和善与温柔:“师叔你曾说过,母亲走了,从此我能信的就只有你,那你是不是也可以试着相信我?我的确不知道你在烦什么,可我不愿见你独自承受,你能……与我说说么?”
楚南定定看着她,并不出声,叫她忍不住担心,所幸他最终松开了她,转身折向屋内。
只是,他又端起了案几上的酒壶。
上一次见他喝酒,还是在那处温泉别苑里。至今,每当苏颜想起那时的他,都还会心生寒栗。
苏颜合上房门,又将打开的木窗一一合上,这之后方洗了易容恢复原本容貌。
“师叔,那位景瑞王和楚氏有什么关系么?”她仍是密音道。
自从怀疑那日唤他九叔的男子就是东沂国使中的一人后,这个念头便始终在她脑中盘旋,她总觉得,他和东沂存在某种不为人知的隐秘联系。
但他又分明是楚氏之后,而在楚氏隐藏行踪前,一直都定居在南恪的南方,也就是如今朝中大臣所称呼南派的那一片区域,并未听说过和东沂有什么关系。
楚南沉默,就在苏颜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倏然伸手将她拉入怀中,扬起酒壶便向她脸上倒。
她被淋了一脸的酒,辣的眼睛都睁不开:“师叔……”
“东沂东沂!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要和我提东沂!”他沉声冷道,嗓音里透着深深的压抑,而他抓着苏颜的手,也在同时收紧,“我是我,他是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任何瓜葛!”
幸好酒壶中的酒不多,苏颜敏锐地察觉到一个不该有的“再”字,于是匆匆抹了把脸便抬眼看他。
然而下一瞬,她就为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悔。
他眼中不再是平日动怒或压抑的暗沉,而是猩红的血色,就好比是汪洋,淹没了他,也即将向她席卷而来。
“你该听话离开的。”他忽然又重归平静。
苏颜却隐隐觉得,紧绷在他脑中的那根弦,断了。
她僵在原地,眨眼的时间过后,她便迅速起身向外掠去,可惜,终究敌不过他。
苏颜被扔到了榻上,后脑撞上冰凉的瓷枕,叫她眼中所看到的景象都在不住晃动。
他俯身吻了下来,带着前所未有的强势握住她的手撑开。
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的手指触到一处凹凸不平的疤痕,惊得她忘甚至记了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