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深寂的宫室里,唯有楚南那抹幽冷的素白,便如星夜里的一弯冷月。
他垂眸端起茶盏,在那片晕起的白雾中不耐地轻蹙起眉头,模糊了轮廓。
因为谢氏余孽这档子破事,他已经在宫里逗留两天了。这不是他第一次留在宫中,却是第一次感觉到烦躁,隐隐的,似乎有什么正在偏离他的掌控。
可真是让人厌恶的感觉。
下一瞬,楚南的面前悄无声息地伫立了道身影。可他身形未动,就连那杯中的茶水都无一丝涟漪。
“左相。”尖细的嗓音灌入耳中,“陛下已起,您可以入内回禀了。老奴这儿有本刚孝敬上来的话本,陛下近日心情不好,您若得了空,不妨说与陛下听听。”
楚南从秋公公的手里接过话本,翻开看了几眼,他不由脚下微顿,眸色瞬间冷凝。
但不过须臾,他神色已恢复如常,同秋公公一道进入内殿。
待那明黄色的身影出现,楚南躬身行礼,道出心中想法:“见过陛下。经过一夜的深思熟虑,微臣觉得,谢氏余孽还是交由褚相与云尚书处理较为妥当。当年负责谢氏谋反一案的便是褚相,自然没有比他更熟悉谢氏的,而云尚书……”
今日的天稍显阴沉,楚南离开皇城时,天际还是雾沉沉的。
他刚迈过那巍峨而恢弘的正门,便看见了迎面疾走而来的徐嬷嬷。
素来平稳如古井的嗓音第一次有了波动:“公子,表小姐她……”
“我知道。”楚南出声打断。
徐嬷嬷面露不解,只不过多年的习惯已让她迅速收敛了焦急之色,沉默等待。
而下一刻,青色的衣裙便撞进两人的眼中。
云雁青站到了楚南身前,两颊微热,双手局促不安地捏着裙摆:“公子,我有话…有话对你说……”
楚南却直接略过,踩着矮凳就要登上马车。
云雁青急了,只想留下他:“是苏颜的事!”
他果真停下,扭头朝她看来。
云雁青欣喜地笑了,待跑到他面前又对苏颜有些羡慕嫉妒,而等到开口时她心里就只剩下了得意。苏颜讨他的喜欢又如何,还不是一样被她毁了!她就不信,等他知道苏颜被糟蹋成那样,还会愿意要她!
“公子,我知你顾念手足亲情,对苏颜百般照顾。但你不知道,她做的一切都是在骗你!她出生市井,又自幼行走于江湖,多的是骗人的诡计,为了能留在京城享受你给她的荣华富贵,她是会不择手段的!”
见楚南没什么表情,云雁青心里渐渐有些发急,也顾不上来之前向裴素月请教的方法了,一股脑就全部抖落出来:“不仅如此,她还放浪形骸地四处勾搭野男人,公子你还记得当日她和流风使的眉目传情么?那还是当着你的面呢,背着你更还有个叫宁泽烨的西陵游商!就连裴姐姐有心帮她的茶会,她都忍不住,竟然还得空找了后门的乞丐进院子厮混,场面据说说…还很疯…狂狂……”
云雁青偷偷注意着楚南,只见在她说起茶会时,他忽然皱起了眉头,眉目间的冷肃也愈发明显。
从没见过他有其他表情的云雁青,没由来一阵紧张,突然变得结巴。
再转念一想,他这是相信她了么?那是不是表明他从此就彻底厌恶了苏颜?
这个念头简直让云雁青欣喜若狂,激动到她甚至忍不住伸手去拉他。
楚南侧身避开,冷淡且暗藏着不耐的目光瞥过云雁青,直接落到她身后的婢女身上。
和云雁青遮掩不住的狂喜相比,这个婢女却是诡异的从安静变成恐惧。而转折点,就在云雁青提起茶会时,等到更后面的乞丐,这个婢女恐惧到双肩两手都在颤抖。
茶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楚南按捺住即将滚沸的烦躁,疏离道:“多谢小姐提醒。”
云雁青惊讶地微张了嘴,眼眸里更是璀璨发亮。
这时,两人的不远处又传来云尚书欢喜的大嗓门:“青青,陛下又重新重用你爹啦!等抓到所有的谢氏余孽,不仅是褚相,陛下也必定更看重你爹!”
云雁青惊喜地转身迎了过去,楚南也顺势掀开车帘向里走,不想刚迈出一步便又听见那让他燥乱不喜的嗓音。
“左相且留步。”云尚书靠近,“听闻这次都是因为左相的美言,陛下才会再次启用我,可我是不会感激你的。任谁都知道,我当初被陛下冷落就是因为你,现在你做这些自然也是应该。不要以为爬到左相的位子就能覆雨翻云,楚氏是厉害,但那是在青渊四州,我们京都还轮不到你来放肆!”
“往后的日子,你最好放聪明点,青青,我们走!”云尚书拉起云雁青就走。
楚南垂眸,长长的眼睫垂下。
云雁青挣脱了跑来急道:“不是的公子!你不要听我爹乱说,你能帮他我很感激!我绝对不会像苏颜那样辜负你的心意的!”
楚南却连应付都懒得,直接转身踏进车驾。
长指一下接一下地敲打在右手的掌心,越来越快,在宫里得到的消息很直接,也很模糊。
他知道苏颜从茶会上消失了,却不知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更不知她如今的下落。
待云家父女俩的声音终于听不见,他方冷冷道:“把那个婢女带回来。”
京郊别苑。
漆黑的暗室里只有一豆烛火,在这昏黄的光晕中,楚南长身静立。
在这里,他不需要伪装自己的情绪,也不需要藏起真实的自己。
他宽袖挥扬,点缀于四周的明珠便瞬间点亮了整间屋子。屋子很大,却很空,除了几颗明珠和摆放在中间的椅子,便仅剩下最开始的那根火烛。
过了会儿,被绑在椅上的婢女缓缓醒了。
乍一睁眼,她似乎有些懵,愣了许久方回神,双眸骤然睁大。
楚南几步走近,半蹲于她身前,唇角含了笑意,嗓音亦是温和轻柔:“今日请姑娘来做客,主要是晋宁有些疑问需得姑娘解惑。”
“昨日你在西苑见到了什么?”
如上午一般,婢女的脸上又出现了恐惧之色。楚南笑意加深,逐渐放空嗓音:“告诉我,昨日你究竟见到了什么?”
话音落,她的恐惧虽然还在,却像是定格在她脸上,再没有任何鲜活的变化。
“乞丐,死掉的乞丐,散落到一地的尸体,到处都是血,染红了,一切都染红了!死定了,我死定了!不能传出去,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楚南蹙眉,继续用九天音诱哄道:“是你清理了现场?”
“对对,因为不能让别人知道,不能让……知道乞丐死了……”
中间的名字含混不清,楚南并没有听清,而婢女的变化让他心湖也泛起了些许困惑。
什么样的恐惧居然能让一个普通人反抗九天音?
他站起身,微微弯腰将右手放到她的发顶,问道:“是在担心你们设计苏颜的事会泄露出去?还是担心遭到报复?”
婢女却没有再回答,只一个劲地重复“死定了”三个字。
楚南拧眉,再次尝试道:“还是说因为没能完成任务?”
“苏颜不见了,乞丐也死了!”她突然开始挣扎,双眸充血而神色狰狞,“被小姐知道这些乞丐没能糟蹋苏颜,我就死定了!她一定会把我折磨到比那些乞丐还惨的地步!所以不能让她知道失败了!对,要告诉她成功了,还要说场面疯狂,苏颜是和他们厮混的……别打了,小姐求求你别打我了,别打了……”
看着眼前陷入恐惧梦魇的婢女,楚南想起了那个他自认为愚蠢的云雁青。
这是他不曾料到的。
心中的厌恶更甚。
眼看再不能问出其他线索,楚南眸色冰冷地俯视,直将手落到婢女的颈间,尔后,收拢。
散了九天音,婢女也渐渐恢复神智。她看进楚南的双眼,唇角忽拉出一抹心满意足的笑。
楚南扔了还留有余温的尸体,转身踏出暗室。
老管家早已捧着净手的水盆和布巾在等候,他却只是道:“找到她。”
同样是在京郊,还有一处环境清幽雅静的院子。
苏颜睁眼,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摸向衣裙。
在她看来,裴素月云雁青这些人的算计,无非就是用些肮脏的法子来折损她的名声,传出去,再让楚南和其他人都厌恶轻贱她。
可她从头摸到脚,却发现她身上完好,哪个部分都不差。
这是在玩什么?
苏颜茫然地从榻上坐起,打量了屋内的摆设后更是懵逼。实在是太雅致了,且处处透露着一股所谓的遗世独立的孤傲,根本不像是女子的居所。
她离开卧榻,试过内息后便小心翼翼地向外走。
而打开屋门的一瞬间,她便愣住,过后却本能地抬手遮住双眼。
院子里大片的彼岸花怒放如血,轻易激起她体内蛰伏的暴虐与沉郁,压抑得可怕。
而院子里悠然站着的男人,更让她郁卒。
苏颜此刻忽然想起了楚南当时的一句戏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