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里除了小猴子以外的其余三个人各怀鬼胎却又不约而同地睁开了迷~离的双眼,直直地望着他。我虽然神经已经迟钝,可脑子还算清楚,心说,万一这个小猴子现在心智尚存,借着酒醉的机会卧倒假寐,那我们可真是前功尽弃,再无机会了。
意念至此,我赶忙打圆场道:“猴哥,你别听他的。王、王老板,您、您可千万别让猴、猴哥为难,他也是替人办事,不能擅、擅作主张。”
王老板一声大喝道:“秃爷我也是站着撒尿的主儿,不蒸馒头还不争口气?小猴子,今天我撂下这个话,后天肯定给你钱,连带着把你的好处费一起带出来。老爷们说话,一口唾沫一个钉,绝不含糊。老子就问你猴子一句话,你还能不能做点儿主?将来,港里面的大家伙儿可都指望着你呢!”
小猴子醉眼朦胧,却仍不忘职责所在,嘴里打飘地说:“这、这个兄弟真、真的是帮不上你。老王,你别、别逼我!”
王老板的朋友赶紧出面圆场道:“猴子兄弟,咱俩今天是第一次见面,可是,我觉得你年纪轻轻的就有大将之风,将来肯定是前途无量。王总一言九鼎,肯定不会骗你!你看这样好不好?好处费总共也不过就十几万块钱的事情,我们打个欠条,后天就把款给你还上,神不知鬼不觉,连杨主任也不知道。”
小猴子不言语了。他明显有些心动,拼着被酒精灌醉的大脑,绞尽脑汁地算计着利益得失。我眼见形势已经进入正轨,成败已经与我无关,心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为了撇清关系,还是赶紧撤吧!
心念至此,我偷偷地用手抠进了嗓子眼,在喉间搅动。胃里瞬间翻江倒海,一股恶气上涌,我的脑子里天旋地转。我毫不顾忌地在王老板的车里大吐了起来,把他的后车厢糟蹋地一片狼藉。我边吐边推开车门,说:“王老板,兄、兄弟今天喝多了,吐了你一车,实在对不住,改日给你赔罪!”
王老板心领神会,嘴里骂骂咧咧地说:“小兔崽子,没点儿出息。喝点儿酒都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赶紧给老子滚蛋!”
我踉踉跄跄却毫不犹豫地快速走远。
大概两个小时后,王老板给我打来电话,说已经在港里把运输计划申请单盖完杨主任的人名章,一切发运手续准备就绪。
我兴奋地手舞足蹈,说:“恭喜王老板,明天一早,我们就受理计划。我盯着把别的客户报批的车皮计划挪给你先用了,让你的货物优先装车,以防夜长梦多。”
王老板说:“还是多亏你,事成之后,我要好好地谢谢你!”
我连忙说道:“这个不跟您客套,我不图您这点儿实惠,以后大家就是朋友了!王老板的手腕厉害,空手套白狼的本领一流。”
他笑骂着说:“什么空手套白狼?昨晚上,我他~妈的可是搭进去两瓶‘国窖1573’。”
我说:“那好歹也是舍掉了老窖套着了猢狲嘛!王老板,昨晚上我吐了您一车,真是不好意思。”
他心情大好,哈哈大笑说:“要是天天办事都能这么顺利,我宁愿天天洗车!”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我就骑着车子去港里面,将王老板白天需要发运的材料准备妥当。早上刚交班完毕,王老板就风风火火地来到办公室办理发运。一切按部就班,合规合矩,他的钢材在中午时分稳稳当当地装上了火车,并于晚间顺利发走。
到了王老板约定还钱的第三天,小猴子一整天都坐立不安,不断看表,伴随着神情焦急地张望着门口,并几次偷偷地跑出去打电话,可直到下班也没有等来王老板。
第四天过去了,期间,小猴子继续不断地出去打电话,却仍然不见王老板现身。
第五天,杨主任回来了,小猴子终于大难临头。杨主任一查发运台账,便知道王老板的货物已经发走,账面却没有款项到位,立刻将小猴子拎到自己的办公室问话。
我猜,小猴子肯定老老实实、一五一十地将擅作主张给王老板盖章发运的事情交代得一清二楚,因为隔壁不久就传来了杨主任声音高亢的训话声,伴随着物事撞击墙壁发出的厚重而饱满的闷响!
过了一刻钟,小猴子灰头土脸、满面愁容地出来,头发散乱,眼神慌张,眉梢处有点点血迹,在长发间若隐若现,显是挨了杨主任的拳脚伺候。
我不禁心生不忍,虽然他外表不讨喜,人也轻浮虚伪,媚上欺下,但并未对我有何难为。此次被打,纯属殃及池鱼,打击杨主任嚣张气焰时连累了他。
他迅速拨通了王老板的电话,简明扼要地阐述了杨主任要见面的意思。半个钟头后,王老板顶着秃头上仅剩的几绺被发蜡精心打理过、整齐划一倒向左边的头发,气定神闲地来到办公室。
小猴子表情复杂地望着王老板,努着嘴半天,却只挤出了一句:“杨主任在等你。”
王老板不慌不忙地进了杨主任的办公室,我们大气不喘地屏气凝神听着里面的动静,里面却自始至终很安静,偶尔传来杨主任平日里再熟悉不过的笑声。
一个钟头后,杨主任将王老板送出门,好像贴心的朋友一样拍着王老板的肩膀,嘱咐道:“老王,大家都不容易,互相体谅体谅,你一定要尽快把欠款付过来,兄弟全靠你了!”
王老板也是满嘴的谦恭,一口一个“杨哥”地叫着,随声附和道:“请放心,老王一定尽快筹集款项,绝对不能让杨哥你吃亏和为难。”
杨主任脸上仍挂着温暖的微笑,令人如沐春风。王老板也在笑,笑容里却更多地包含着挑衅的自信和短暂胜利后的喜悦。
但他的笑容并没有维持太长时间。
五天后,他业已装走的货物被火车原封不动地返回了港口,并被迅速卸车,堆在专用线旁边最显眼的位置,醒目而充满了嘲讽意味。
王老板傻了,我也傻了。
据说杨主任见完王老板的当天就给当地铁路局的调度处打电话,通过铁路信息系统查询到了这批货物所在车辆的方位,然后紧急联系下一个到达车站,提前通知该车站领导将承载着王老板这批货物的车辆从火车大列中单独解编出来,就地扣留,又在该车站做通关系,以“该批次车辆发运方向有误”的名义,挂运在下一趟前往泉城的火车上,按照原路畅通无阻地返回。
我想即使大部分人都知道杨主任背景深厚,手眼通天,铁路业务门儿清,却也无法想象他可以神通广大到这种程度,能够将发运出去的火车玩转地像自家的自行车一样,想让它走就走,想让它回就回。
如果将那天送别王老板时语气虔诚和善解人意的杨主任与今天这个心狠手辣、笑里藏刀的杨主任两相参照,他简直是个微笑的魔鬼,再凶~猛的动物在他的面前也会心生胆寒。
后来,王老板的境遇每况愈下,这事成为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先是由于拖欠杨主任的好处费而无法发运,被寸步难行的钢材死死占用了资金,紧接着,他的资金链在货物无法周转的情况下终于断裂,银行冻结了他在鼎盛时间购买的五处商户门店,进行公开拍卖还款。更严峻的是,他曾经借下的民间资金也陆续到期需要偿还,各方债主纷纷上门,甚至有当地黑社会介入其中威逼恐吓,让王老板心力交瘁,精神崩溃。最后,王老板神不知鬼不觉地带着老婆孩子跑路了,永远地离开了泉城,也自此从钢材贸易的圈子里销声匿迹。
故事到此还远远没有结束。杨主任趁胜追击,不动声色地将王老板掌握的既有上、下游的客户资源全盘接过,正式进军钢材贸易领域,并利用自身在铁路、水路物流领域得天独厚的关系网络,为钢材客户提供运、贸一体化的优质服务。此后数年,他的生意越做越大,财运亨通。
关于他整垮王老板的原因,坊间流传着两个版本:
一说他出于扬名立万的考虑,采用杀鸡儆猴的策略,在狠狠地教训王老板的同时,也给那些欠款数目不大的货主们提了个醒,让他们不敢再轻易地拖欠好处费,并想方设法地从贸易领域给杨主任实惠,两相得益;
另一说则更具有传奇色彩:杨主任借助打击王老板进军钢材贸易领域的图谋由来已久。前期,由于王老板拖欠铁路发运好处费而阻止其发运仅仅是个借口,杨主任的真实目的是要大鱼吃小鱼,活活拖死王老板,再借机抢占他的资源,扩充自己的实力。虽然中途突生意外,我和王老板趁他短暂离开的时间瞒天过海,以为可以避开这一劫。无奈杨主任杀心已起,果断地将计就计,利用这一机会名正言顺、轻松利落地将王老板已经发出的货物召回,并进而间接摧垮了王老板的事业。
对于王老板,我始终心怀愧疚,觉得是我间接将他送上了不归路。而对于杨主任,在咒骂之余,我心里面则充满了恐惧和敬畏。之前在写给分公司胡总关于收购堆场的报告中,我曾经提到“经济低谷是进行产业整合的时机,弱者被整合,强者更强大”,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那看似华丽饱满、理性客观的文字背后,真实的市场情况是如此地惊心动魄、腥风血雨。杨主任通过表面和风细雨、一团和气,实则暴风骤雨、摧枯拉朽般的气势将王老板一脚踢出了这个圈子。这让曾经无知无畏、书生意气的我感慨世界弱肉强食的本质。
马克思说:“资本主义来到世界上,从头到脚每一个汗毛孔都滴着肮脏的血和肮脏的东西。”这话一点没错,生活用残酷的事实让我见识到了市场竞争中的腥风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