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昏暗的灯光下,我和老赵面对而坐,一如当年那些曾经的青葱岁月中,嬉笑怒骂,粗言无忌。我们虽然容颜未曾完全老去,但却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暮气和世故。显然,这些年,他和我一样,都在生活的磨砺中迅速衰老,磨掉了曾经的光芒和锐气。
和老赵内心一并苍老的还有他的身体。想当年,这个胖子身体素质极佳,不仅足篮排样样精通,入选了校队,更是饭量惊人,精力旺盛。
可现在的老赵完全是另外一副光景。
我们见面的前一天,他刚刚代表所在企业和别的单位打了一场篮球友谊赛。老赵坦言自己这些年体重增长太快又疏于锻炼,体能大大跟不上比赛节奏,再也不复当年满场飞奔之勇。更糟的是,随着年龄渐长,他被查出血液中嘌呤含量过高,得了痛风。一场比赛下来,痛风发作,大拇脚趾头肿的像个小馒头一样,疼得呲牙咧嘴。为此,我们吃饭时点菜全部照顾这个“脆弱”的胖子,很多美食都一一略过,连我们在北京第一次见面的酒都免了。
岁月无情,我们也不过才刚刚开始体会到而已。后面的时光里,这种情况只会更加明显。
老赵说起自己的病也有些英雄落寞,淡淡地说:“据说一个人这辈子能吃到多少好东西都是有数的,谁先吃完谁先走。我这身体就是头几年应酬太多造成的,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我很想安慰他几句,但也知道他知足常乐的个性,便插科打诨道:“岁月是把杀猪刀,宰了你,滋润了我。”
他笑骂道:“你这面黄肌瘦的怂样,跟个萝卜干子一样,比我也强不到哪里。”
两个人说笑了一会儿,慢慢地切入这些年工作和生活的主题。
我坦言道:“老赵,我挺佩服你的勇气的。在学校那会儿,我总以为你毕业后仍然会是个随遇而安、安享生活的胖子,平时安安稳稳工作,周末舒舒服服踢球,过悠闲自在、无忧无虑的日子。万万没想到你老婆孩子都有了,房子车子也都齐了,却仍然要挣脱出来,孤身一人先跑到贵阳后转到北京折腾。说实话,我要是和你一样的情况,肯定就留在省城不动了。”
老赵的确比以前更胖了,连带着神情和语气都变得一并慵懒起来,坐在桌对面仿佛一座山,沉静而沧桑。他用依然修长的手指抽出支烟,点燃后悠悠吸了两口,道:“心灵鸡汤大师总告诫人们说,不要老是眼里盯着别人,谁也不可能代替你自己活得开心自在。这些都是扯淡。社会大趋势就是这样,你不随大流,你老婆家人随大流,你就开心自在不起来。老李,拥有不属于自己的一切却又寄人篱下的感觉你不懂。老婆和孩子以外,房子、车子都不是我自己挣的,我用着也不踏实。这么多年,我虽然不像你一样漂泊动荡,四处为家,但也不总是守家待业,出差应酬也是家常便饭。我没想过大富大贵,就想实实在在地做点事情,给自己和别人一个交待。”
我深知老赵的个性,他这么折腾,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在岳父一家面前证明自己的实力。显然,当年老赵岳父对他的偏见这么多年一直如影随形,在他的心里挥之不去。我安慰他道:“老赵,这么多年了,你们已经是一家人了,如今连下一代都有了,别这么敏感。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有一个温暖和睦的家庭,一份稳定的工作,足矣。我这郁闷的事情比你多,步步落后于你们,整个一个中年非主流。”
老赵忽然笑了,说:“你有什么可郁闷的?挣着20几万的年薪,泡着90后小女友,没有房贷压力,有的是大把的时间和精力,多少个男的羡慕你还来不及。”
我也笑了,说:“照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感觉。不过人活着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希望。我们两个人都是内心缺少希望,进而没有安全感的人。你拥有的一切不是你自己的,所以你郁闷。而我现在的一切虽然暂时属于我,但我有种随时可能被剥夺的危机感,所以我恐惧。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老赵又吸了口烟,悠闲地吐出烟圈,在烟雾中神秘莫测地说道:“希望和欲~望就像硬币的两面。你没有欲~望,自然随时随地充满希望。你欲壑难平,自然没有安全感。欲~望就像是没有止境的海水。你喝下的欲~望越多,就越发感到饥~渴和迷茫。老李你别妄想面面俱到了,享受当下才是真的。”
我叹道:“我们总生活在这个现实中吧?生于斯就要接受这个环境对我们的评判。在北京这个繁华的大都市,不结婚的大龄青年遍地都是。但是只要回到家乡,免不了要受一番亲戚朋友的指摘,被闲人说三道四。”
老赵调皮地眨了眨眼睛,笑道:“那你一直在北京呆着不就完了吗?”
我苦笑道:“这边这么高的房价,这么糟糕的气候,这么拥挤的环境,我是不打算在这里常驻。现在不是年轻那会儿,总盼着见识大城市的光怪陆离和热闹喧嚣。早几年我梗着脖子说自己年轻,敢对着房价叫板说有种你一直涨下去。然后呢?房价真的一直在涨,毫无节制地涨,好像他~娘的我们当年语文课本里的经常出现的比喻词“长二捆火箭”一样,势不可挡。现在房价不那么疯涨了,可已经高高在上,而我也不再年轻,没有了叫板的底气。这么多年我就明白了一件事情,生活才不怕你和他较劲,你越任性,就越会被生活无情地掌掴,弄得鼻青脸肿,面目全非。”
老赵吐了个烟圈,一副离经叛道的表情道:“那你可以把屁股撅起来对着生活,看丫还敢不敢上去拍你。”
我摇摇头,接着苦笑道:“我早就被生活爆~菊了。”
老赵坏笑道:“那完了。你有痔疮,还不溅它一身血?”
我们俩哈哈大笑,难得有了些往昔痛快淋漓的感觉。
说起工作的事情,我坦言自己目前受排挤颇多,毫无办法。
老赵不明就理地问道:“老李,你丫真怂,能让个娘们骑在你头上拉屎。我要是你,直接撒泡尿把自己淹死。”
我狡辩道:“好男不跟女斗,我拉不下脸来。”
他坏笑着说:“你该不是对人家有意思吧?”
我骂道:“去你大~爷的。女的过了三十岁确实不行,那皮肤抹几层化妆品都能看到里层的粗糙。哥们不是吹,蕾蕾的皮肤吹弹可破。”
老赵不耐烦地说:“真是外露精神。说你的工作,扯你小女友干嘛?既然你对你们经理没那层意思,就别怜香惜玉了。女的在职场呆久了,尤其是像你经理这种努力往上爬的女人们,早就是性格模糊的动物了,和男的没多大的差别。她们要成功,就要遵守和适应男人的游戏生存规则,和男人们一起竞争。”
我实话实说:“其实我也理解这种行为。职场争夺的根本就是资源,因为毕竟资源是有限的,只有争取更多的生存资源,才能获得更大的晋升筹码。仔细想想,这些人虽然有时候耍些阴谋诡计,倒还不至于坏到家。也许脱离了职场,我们未必会是朋友,但起码不会是敌人。又或者,老赵,如果我们俩当初凑巧进入到同一个单位,也不排除反目成仇的可能。社会就是这样,资源有限,争利必然。你争取自己利益的同时,已经意味着在间接夺取别人的利益。”
老赵的小眼睛瞪得溜圆,手指一顿一顿地敲着桌子,一字一句地说道:“既然你想明白了,就跟丫死磕到底。这个社会,互利共赢那是迷惑对手呢,遇到竞争对手必须刺刀见红。这叫丛林法则。虽然有人说‘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不过在权利斗争中一公一母也白费。”
我一脸凝重地说:“目前看来,不争真的就没有机会。有时候想想真的挺可笑的,铁道部那么大,几十万人,下面的公司几十家,志化连前十都排不上。志化下属十几个分子公司里,像我这个级别的部门副经理百人以上。我莫说在铁道部有一席之地,就算在志化总部也不过如灰尘般渺小。我和王岳这个级别的权利斗争,在上面人看来简直就是如小孩打架一样的幼稚可笑。这也是我当年在研究生学生会时期深深鄙视的:巴掌大的一片天空就以为这是世界的全部,一定要整个你死我活,统治这块世界。
可仔细想想,如果连这巴掌大的世界都不争,那我还拥有什么?那些虚无的理想远不及一张实实在在的工资单来的充实和幸福,更不及加薪提职的调令显得诱~人和光芒四射。”
老赵点头道:“既然想明白了,就大干一场。老李,都说女人青春易逝。其实男人的好时光也不过就那么几年。你现在好歹光棍一条,没有负担,有精力有经验,在这个好时光里,想干嘛就干嘛吧,别瞻前顾后的。否则,好日子一去真的是不复返了。”
我猛地喝了几口水,想象着这水化为酒精,在胸口中慢慢挥发升华、热烈膨胀,大叫道:“奶~奶~的,老子还真就不信这个邪了。舍得一身剐,非把这个自以为是的女王拉下马不可。”
老赵击掌道:“你打算怎么干?先奸后杀吗?还是色诱你们女领导?”
我笑骂道:“去你~大~爷~的。”
他随即正色道:“你们经理如今深得老板的赏识,如日中天。你单从工作上恐怕很难整垮她。”
我不为所动道:“即使不能整垮她,我也不会让她发展得那么顺利。”
老赵微笑道:“你有主意了?”
我言简意赅道:“远交近攻,敌友即敌。”
老赵点头道:“远交近攻我懂,就是利用和你们经理疏远的力量来制衡她,攻击和她关系亲近的力量来削弱她。那敌友即敌是什么意思?”
我冷笑道:“敌人的敌人未必是我的朋友,但敌人的朋友却一定是我的敌人。”说这番话时,我心里面已经在暗暗筹划对付王岳在部门的亲信——葛晓红和小曾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