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王小黑一路骂骂咧咧地数落着同去面试的那个口无遮拦、脑满肥肠的胖子,如释重负地回到我家。
母亲急切地问我面试的结果,我却避实就虚,欢快地说:“您儿子还没有就业,先给您老人家挣回来五百元的路费钱。”
母亲温柔地笑着,说:“看来这家单位不错,你可要把握住机会啊。”
我想想那个破旧的酒店和亲眼所见的那些作风懒散、无所事事的工作人员,不自禁地有点踌躇,国有企业沉闷破旧、臃肿落后的形象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脑海中。
随后,王小黑告辞回校,我则继续在家里等待消息。在这等待的期间,发生了两件不得不提的事情。
第一件事情就是我的父亲由于身体原因正式提前退休。老头儿在上次出院后仍坚持上班,并且固执己见地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抓方子吃中药,坚决拒绝医生叮嘱的、在身体感觉不适时使用激素类止咳喷雾剂缓解症状的建议。用父亲的话说,这激素类用药一旦使用上了就停不下来,而且用的次数越多,身体对药物的依赖性会越来越严重。结果,父亲在一次上夜班时旧病复发,呼吸困难,被工友们连夜打车送回家。待他被迫将扔在抽屉里的激素止咳喷雾剂取出,“噗、噗”地及时喷了几下后,身体顿时恢复如初,安然无恙。单位领导为了安全生产和父亲的安危考虑,劝父亲以身体为重,早早回家休养。父亲也不再坚持,在离五十五周岁退休年限还有两个月的时间下提前回家,给自己的职业生涯留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遗憾。
第二件事情就是王小黑寝室曾经偷人家篮球鞋的那个黄灿交了****运,找了个有钱的女朋友。通过女朋友的关系介绍,他正式前往北京工作。其女友仰仗着资深的家庭背景,任职于中央一家资深媒体的编辑部。黄灿在她的“照顾”下,顺利地进入一家全国业绩知名的基金投资公司。用王小黑的话说,在京城这种龙虎聚集的地方,基金这种高收益行业的入职门槛极高。如果按照正常招聘程序,在第一轮的简历筛选中,人家单位基本上是非北大和清华的学历不要,像我们这种二流学校的学生,恐怕连面试的机会都没有。看来归根结底,这还是个讲关系的社会,有了关系,什么学历、经验、人品甚至是资历,都是扯淡。感慨之余,王小黑信誓旦旦地说,既然黄灿这样的人都能挤进顶级的基金公司,我们更要加倍努力,以后混出个人模狗样来。
我在这两件事情的刺激下,本来还算平稳的心态又变得焦躁难安。父亲的退休,让我的压力陡增。虽然家里短期内没有经济压力,但对我长期的精神压力是巨大的,我需要加快求职的步伐了。而那个黄灿前途的一片光明,更使我有了一丝的嫉妒,只恨自己没有这么好的机会。
这一等又是两个月。我原本满以为稳操胜券,已经一只脚迈进了这家公司的大门,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和这家公司的音讯皆无,我开始变得愈加焦急。
我不禁哀叹现实离自己的理想越来越远,而我居然也顺理成章地逐步降低了要求,并没有太大的心理落差。想想当年在校园时,我以为自己英语底子好,又是学生干部,完全可以凭自己的实力进一家位于一线城市、实力雄厚的外企工作。可现在呢?我回到了自己家乡的小城,待业在家,莫说外企,就连个国企的门边都可能摸不到。最具讽刺的是,这家公司开始阶段在我眼里还仅仅是个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可现在竟然成了我梦寐以求的追求。我不断地自我安慰,这家企业很不错,海运、内陆货运代理、仓储、房地产、服装、旅游、混凝土、酒店等多元化的跨界经营风格,可以让我大胆地试验自己在学校学到的管理理论和思想,又能研究不同行业的特点。但内心里,我终究觉得这家地方性的国企土得掉渣,仅凭那几个工作人员显示出来的自由和散漫,就可以管中窥豹地对这家企业的整体素质略知一二。
在这期间,家里托关系又为我联系了一家国有银行在家乡当地的分行。
银行的薪酬待遇自不必说。在去年几大国有银行纷纷上市的情况下,银行业的薪酬和发展机会突飞猛进。但既然是好单位,想要进入其中而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的,没有二十万块钱根本就进不去。从小到大在学业上从没有花过父母一分钱打点人情的我,如今居然一下子要给家里捅这么大一个经济窟窿,心里面真是百般不愿。
正在我焦头烂额时,那个让我朝思暮想的“鸡肋”公司终于给我打来了久违的电话,通知我七月份正式上班。那一刻,我的心绪难平,眼前豁然开朗。父母也很高兴,尤其是父亲,干了一辈子铁路行业,如今见我也顺利地进入了所谓的铁路系统工作,有种子承父业的骄傲和自豪。
我没有多想,在第一时间就给王小黑打了电话,询问他何时过来。电话那边的王小黑话语低沉,直言自己并没有接到被录取的电话通知。结果已经一目了然,我幸运地入选,而他则出局了。这世界就是这么的不公平,想留在这个城市的人留不下,想离开这个城市的人走不了,谁都无可奈何。我只能温言安慰了他一阵,让他有合适的机会随时来咸城。
去新单位报到的那天,我见到了其余三个和我一起受聘的应届毕业生。只有一个男生是与我几次都同批面试的,其余一男一女都不认识。我们略微客套地点了个头,逐次面见传说中的“真命天子”——这家集团公司的总经理。
出乎我的意料,总经理居然是一个黝黑枯干的小老头儿,穿一身高档的白色亚麻西服,威严地坐在奢华的老板桌前面。但我总感觉这个小老头儿像个农民企业家,由里到外透着股乡村气息,尤其一张干瘪的黑脸在白色亚麻西服的映衬下更显朴实和土气。
我的紧张感瞬间消失。
老头儿开门见山地自我介绍道:“我姓花,是志化集团公司的总经理,欢迎你加入我们公司。”
我心说,明明是个农村村长的派头,能“花”到哪里去?面上仍恭敬地点头,唯唯诺诺地说着感谢的话。
花总问道:“你对我们公司有什么看法?”
我在脑海里快速地温习了一遍在网上查阅的关于志化集团的各项业务及新闻,沉吟道:“集团公司的战略目标以海运和铁路货运代理为主业,但在实际的财务报表中,这两个版块的收入和利润贡献率并不高,一方面说明公司处于战略转型期,尚未完全确立行业的核心竞争优势,但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理解为物流市场的潜力无限。所以,我觉得公司应看准时机,加大主营业务板块的投资力度,实现快速的发展,”顿了顿,我接着说道:“实际贡献最大的版块是房地产。这也并不稀奇,鉴于这几年房地产市场的快速发展和稳定收益,目前国内众多的国有企业都在涉足该行业。从财务报表看,公司的现金流和自有资金充裕,负债率极低,这些都为开展房地产业务提供了得天独厚的资金优势。公司混凝土业务的发展也有效地衔接了房地产产业的下游供应链,确保了行业一体化的成本和质量优势。但要注意的是控制风险,防止该市场的波动和政策变动,及时调整。”
我意犹未尽地说:“服装、旅游业务和酒店行业方面,鉴于目前行业整体的不景气,应尽量控制成本,减少投资,在适当的时机采取‘撇脂’策略,减少包袱。”
我用战略分析中的波斯顿矩阵理论简要地分析了公司的发展环境和战略后,静静地看着花总的反应。
花总笑了笑,说:“看来你对公司的业务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我就不多做介绍了,好好干,小伙子。”
出了大门,我对于自己刚才给集团老总究竟留下了华而不实还是适当展示实力的印象着实没底,但一直以来信奉“做事高调,为人低调”的原则,我自认表现尚可。
办完入职手续后,我请了三天假,回学校收拾东西,顺便和省城的一干好友道别。
老赵和王小黑为我临别践行,我们在王小黑的宿舍里彻夜喝酒。这是我们青春岁月中最留恋的地方,我们曾经都是这里的主人,如今却都已成为过客。酒到醉处,我心底升腾起无限的悲凉,想起乐观的大肚、远去的谭晶晶、在上海与我约定共同扶持的老郝、仍身在传销中的孙超,还有眼前即将分别的老赵和王小黑,他们都将从此远离我的生活。
一想到从此我将孤独上路,仗剑天涯,无朋无伴,无牵无挂,仿佛明天就是世界末日,我忽然嚎啕大哭。他们两人也泣不成声。那一刻,我多希望时间就此停止,让我们永远停留在此时对美好往昔的追忆和无限未来的憧憬中。
一年来事故变迁,人去楼空;一年来忍辱负重,强颜欢笑;一年来历尽坎坷,痴心不改;一年来空负理想,举步维艰。那些人,在岁月的堤岸处摇首相望;那些事,在时光的河流中蜿蜒曲折。
那一晚,我站在宿舍的走廊里,借着气势汹涌的酒劲,忘情地朗诵着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造成今日之老大中国者,则中国老朽之冤业也;制出将来之少年中国者,则中国少年之责任也;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
老赵叉腰站在我的旁边,同样眼含热泪地接着朗诵《囚歌》:“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一个声音高叫着:——爬出来吧,给你自由!我渴望自由,但我深深地知道——人的躯体怎能从狗洞子里爬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