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压力也越来越大。为了避免大个子对我的反复猜疑进一步加大逃跑的难度,我把心一横,催促家里将剩余的两千块钱打到了卡里。
传销是以骗钱为目的的组织,钱到位了,是否意味着交钱的人可以大摇大摆地随时离开了?
答案是否定的。如果离开者在主流社会大肆宣扬传销组织的恶行,则不仅容易引起公众的注意,也将会使传销组织丧失未来的市场。所以,尽管传销组织宣称完全尊重个人的选择,实质是不可能随便让组织成员离开的。那个挥刀割了自己脖子的小姑娘就是例证。不见到血,传销组织的人根本就不会放她走。
屈指一算,我在传销中已经呆了两个月,也就是说,我毕业已经快四个月了。同龄人都已经在职场中披荆斩棘了多时,我却仍然在蹉跎岁月。一想到这里,我原本长草的心里更如爬满了蝗虫,分分秒秒都在忍受着煎熬。
我咬着牙默默忍着,极力表现出积极的样子,帮助别人照顾新来的“朋友”,打扫寝室,给别人洗袜子,并发挥我天然的口才优势,每次吃饭都绘声绘色地讲那些骗人的故事,并添油加醋地加以创新。一次,我照例说起传销组织中骗新来人员必修的大黄狗救主人孩子的故事。我原封不动地复述了前半段的情节:主人前去赴宴,将孩子交由大黄狗照顾。回来时,却发现孩子不见了,而大黄狗则满嘴是血。主人误以为大黄狗咬死了自己的孩子,一怒之下,将大黄狗杀了。后来,主人才发现孩子安然无恙,大黄狗为了救孩子免于被毒蛇咬伤而拼命与蛇搏斗,救出了孩子,却仍然被别人误会。
我郑重其事地照着传销中蛊惑人心的说法道:“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万事要三思而后行,无论碰到什么事情,一定要认真思考,看清事物的本质。”
然而话锋一转,我又按照自己的理解补充道:“同样地,大黄狗自己也存在着天然的劣势,它没有考虑清楚,要让别人接受自己的行为,一定要有合理的方式和方法,要学会沟通和表达。”
我的添油加醋显然让大个子很满意。事后,他笑着说:“李老板,你虽然来的时间不长,但悟性还是蛮高的。”
我笑了笑,不以为然。在我心里,最希望的就是能够取得组织内部的信任。因为取得的信任度越高,获得的自由度就越大,逃脱的机会自然也越大。
我认真地观察了传销组织的作息时间和日常活动很久,认为最有把握能够逃出的时机只有去串寝的时候。因为那时候人头分散,又在街上,很容易脱身。传销组织也不敢大张旗鼓地在街上抓人。而提高讲故事的水平,也是我为了证明自己有雄辩的口才和优秀的表达能力,希望组织里的领导在串寝对新进人员进行洗脑、从而让其尽快缴费加入组织时,能够第一时间想到仰仗我的这一突出的能力。
然而可惜的是,传销组织里的制度严密,一般串寝的人员,除了新来却没有加入组织、需要继续被洗脑的人以外,陪同的多是具备一年以上老资历的骨干。像我这种刚来两个月的人,根本不可能被他们所轻易信任。这也是源于前车之鉴,曾经有太多看似“安全”的人成功地掩盖了内心真实的想法,找准机会在去上课和串寝的途中逃脱。
我的内心焦躁不安,却又要表现得热情高涨,加上做贼心虚,终日里惴惴不安,生怕被别人发现有潜逃的想法,整个人常常彻夜难眠,寝食难安。这两个月期间的伙食极差,天天清水白菜,让我本就瘦削的身材变得更加单薄。我很奇怪大个子怎么能一直保持壮硕的身材,也许真的是心宽体胖,无忧无虑。
另一方面,我也在尽可能地寻求周围人的帮助。既然全世界都知道“堡垒最容易被内部攻破”这个真理,我不可能不在组织内部试试运气。在进入组织后的两个月时间里,待渐渐地和所有人混熟了之后,我继续发挥了自己天生不要脸的本质,没事就和一众人等插科打诨。其中有一个博士,由于彼此的经历和文化程度相似,我和他没事的时候总喜欢讨论点儿人生,回忆一下校园的生活。
一次,我忍不住问起他对这个组织将来发展的看法。他却异常冷静地说道:“其实我开始就知道这个组织是骗人的。”
我内心大为惊讶,却口是心非地说:“你瞎说什么啊?我拼了身家进来,就是为了能够在这里合理合法地发财。”
他冷笑着说:“这就像是击鼓传花,总有倒霉鬼传不出去的一天。那时候,整个组织停止发展,成本就难以维系。不过,我本来也没打算在这里待一辈子。不管这个组织是骗是蒙,只要能让我尽快地发财就行。我打算在获得巨款后,找一个没有熟人认识的地方安定下来,从此隐姓埋名,和过去再没有任何的关系。”
我听得心惊胆战,内心惶恐不安,背后渗出了一身的冷汗。
博士已经入会一年多了,平时沉默寡言,用他自己的话说,懒得和一众没有文化的人交流。然而,由于他年龄大,气度稳重,渐渐地成为了组织中公认的对外交流的主力。买菜、交房租和水电费等等所有外务活动基本由他长期独立负责。我没事就和博士混在一起,尽管无法完全获得独立进出的机会,却也能偶尔和他及同伴搭伙去外边办事。
有一次,我和博士在外面买菜,趁机将加入传销组织后仅有的一次在串寝机会中看到的门牌地址偷偷地告诉了研究生室友老赵。老赵迅速给当地的110打了好几个电话报警,均被对方以证据不足、不属于管辖职责范围被拒绝。
连警察都不管,那我逃出生天的希望在哪里?我不得不更加小心谨慎,耐心等待。
机会尽管姗姗来迟,但还是如期而至了。
这天下午,我和博士及其两个下线去买菜,博士忽然破天荒地拽着我们去路边喝酒。他的酒量有限,又不知道酌量,一会儿功夫已经喝得酩酊大醉。胡言乱语中,他提及自己的母亲生病了,一个人在家乡无人照顾,他却无法回去看看。借着酒劲,他在公园里嚎啕大哭,狂喊着待将来发达后,一定要将母亲接到豪华的别墅里安享晚年。
我们回去的时候已经很晚,平时都是博士走在最后锁门。可这次他却醉得一塌糊涂,不省人世。他的两个下线,正借此机会不遗余力地讨好上级,一左一右地各搭了博士的一个胳膊,紧紧地搀扶着他,小心翼翼地向里屋走去,根本没有注意锁门的事情。
我走在最后,负责锁门。在关门的一霎那,冰冷的机械声音忽然在我的脑海里响了一声。我心说,今天的机会如果把握不住,不知道何时再能脱身了。趁没有人在身边,我故意没有将门锁好,随后回到房间内,轻轻地和衣躺在了地板上。
深夜里,困意阵阵袭来,我却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强打着精神瞪大了双眼。实在抵抗不住睡意,我就用手不断地掐大腿,用阵痛来驱散睡意。
凌晨一点钟,我蹑手蹑脚地诈装起来上厕所,却悄悄地挪向了房门边。每走一步,我的心就蓦地跳一下,生怕被别人发现。从寝室到门口,我足足挪动了半分多钟的时间。
轻轻地出了寝室,我小心翼翼地随手带好了门,悄悄地下了楼。猛然间,一个黑影从斜刺里蹿出,惊得我一身冷汗。模糊中,我看出原来是一只猫!我紧张得要死,却又满含着重见天日的兴奋和希望,心跳不断地加速,手心里全是冷汗。
好不容易出了楼道口,我撒腿就往大街上跑。在路灯下,我拦了一个摩的,跟司机说去火车站。
摩的司机是个又高又壮的大汉,操一口东北口音,说声“坐好”,也不待我坐稳,猛地开动了摩托车!摩托车立即发出刺耳的轰鸣声,划破了静寂的黑夜,嚣张地载着我驶向了远方。
我的身上仅剩下三百元钱,这还是托了母亲的福。她总喜欢在我每次离家时,给我套上一个带暗兜的内~裤,并在里面塞上三百元钱。以前在宿舍里,老赵总讽刺我这是裤衩带兜——装逼(币)。没想到这次来广州阴差阳错,倒是派上了用场。每次洗内~裤的时候,我都偷偷地将钱取出,换到另一条内~裤中。
临出寝室前,我将身上仅有的三张百元钞票分成了两份,一百元装在了上衣兜里,另两百元仍然留在了内~裤的暗兜里。
一路颠簸行驶后,摩托车在一片农田边停了下来。那大汉双手叉腰,语气凶狠地指着我道:“下来!”
我茫然地下了车,举目四望,只见周围荒凉无人,静得可怕。我的心瞬间又提到了嗓子眼,磕磕巴巴地问道:“大哥,怎么带我到这里来了?这是哪啊?”
那大汉也不多说,从脚上的靴子里“噌”地拔出了一把匕首,在我眼前晃了晃。我顿时吓得腿都软了。那大汉不由分说,上来就搜我身。当仅从我的上衣里搜出一百元钱时,他凶巴巴地吼道:“他奶~奶~的,就这么点儿钱?还有没有了?”
我的心跳得飞快,简直快要蹦出嗓子眼。那内~裤里暗藏的两百元钱是我逃出生天的唯一机会,如果再被他搜出,那我真的就只能在这荒郊野外坐以待毙了。
我大着胆子,颤巍巍地说道:“大哥,我就这点儿钱,别的钱都被人骗走了!”
那大汉在黯淡的月光下露出阴森森的冷笑,对着我的方向吐了口痰,狠狠地说:“屁大点本事都没有,也敢来广州混,真的是不知道自己的斤两,赶紧滚回你的老家去吧。”他哼着小曲抬腿上了车,一脚踩开了油门!
我鼓起勇气跑上两步,追问道:“大哥,你行行好,能否告诉我去火车站怎么走啊?”
他语气轻蔑地说:“从这往西两千米有个路灯口,你去了再打听吧。”
说罢,他一踩油门,扬长而去。
我看了下表,已经是凌晨两点半!万一传销组织发现我逃跑了,很有可能会在火车站封堵我。时间紧迫,多耽误一分钟,就多了一分风险。
此时真的是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我撒腿就往西跑,远远地看见有个路灯若隐若现。到了路灯处,我看到面前是一条主干路,顺着主干路看去,前方大约五千米远的地方车辆穿梭,熙熙攘攘。有了前车之鉴,为防再次意外,我从路边捡了块厚重的石头,大小刚好能够放进兜里。如果我真的再次遇劫,没钱逃离广州被逮住是个死,垂死挣扎也是个死,走投无路之下,我也只能以死相搏了。
我在心里默念着:“奶`奶~的,不管是死是活,老子只能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