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继续在传销中混沌下去,则极有可能将深陷其中,因为在这样一个疯狂的环境里,在我情绪极度压抑、急需做出点成绩证明自己的心理下,想要保持清醒的头脑实在是太难了。然而阴差阳错,促使我直接动摇的,却是一个性情刚烈女子的顽强反抗,犹如当头一棒,将我打醒。
在我已经心甘情愿要加入传销组织并坦然接受考前培训时,意外发生了。这天培训中途,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忽然在角落里发出了微弱的声音,哭喊着要离开。身旁的男生紧紧地拽住她,面色难堪。女孩却越发歇斯底里,由初时的轻声啜泣演变成了哭天嚎地。从她的话语中,我听出了她和那个男生是恋人。那男生先一步进入了组织,又将女友一起带来“考察”。碍于组织不允许谈恋爱的规定,那个女孩无法和男友在一个寝室里生活,显然这对苦命鸳鸯之间有了矛盾。
那女孩瘦瘦小小,脸色苍白,此刻却圆睁着双眼,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如困兽般孤独无援却意志坚决。她声嘶力竭地喊着:“大伟,你快清醒一些,跟我一起走吧。这明明是个骗人的组织,你为什么执迷不悟?”
那男孩张皇失措地望望四周,用力地摇着她的肩膀,一副怒其不争的样子对女孩说:“你都来了一个月了,怎么还这么固执?难道说别人都是傻子吗?不挣钱却在这里瞎耗时间?”
女孩强悍地一把甩开男孩的手,不为所动地说:“我不想将来被亲朋好友指着父母的脊梁说,他们的女儿是搞传销的,是个骗子。反正钱我也交了,你们骗钱的目的也达到了,我现在就要离开。”
那个领导模样的年轻人和蔼地笑着上前,道:“小白,你要走,我们绝对不会拦着你。不过,大家从天南海北来到这里,都是为了发展事业,你为何不多花点时间来仔细考察一下呢?”
那女孩猛得瞪大了双眼,咄咄逼人地说道:“收起你这副恶心的嘴脸吧。我和你们不一样,我从小就衣食无忧,根本不需要你们这些骗子来教我如何发财。这次来,我不过是为了劝大伟和我一起离开。只是,我没想到他陷得这么深。既然他执迷不悟,我也不打算在这里再耗下去了。你们让我走吧。”
大个子走上前,笑着道:“小白,你为了大伟,从家里好不容易来这里一趟,这一个多月我们也没有好好地招待过你。既然要离开,不妨在这里多留两天,让大伟带你四处转转,再听听那些你没听过的授课内容,怎么样?”
那女孩一脸鄙视地冷笑道:“我在这里一天都不想多呆,多呆一天只会让我觉得恶心。”
那年轻领导满脸堆笑地说:“公司有规定,培训内容属于商业机密,你在这里听了这么长时间的课,难保不会泄露公司的信息给外界……”
他这软中带硬的话语中透露的意思很明确,商业机密可大可小,影响力可轻可重,在难以估量的情况下,组织很难放这个女孩走。
谁知他刚开了个头,那女孩猛地从衣服中抽出一把折叠的水果刀展开,将刀直挺挺地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雪白的刀刃闪闪发亮,折射出的光晕随着女孩的转动在屋内的每一个角落里跳跃。
那女孩再次歇斯底里道:“你们今天如果不让我离开,我就死在这里。”
那年轻领导不为所动,他显然不相信这个外表柔弱的小女孩敢有任何的轻举妄动,继续微微冷笑道:“我们这里不是黑社会,没有人胁迫你来,更没有人不让你走。不过,我们公司的损失大家要说明白。不说明白,恐怕全公司谁也没有权利让你走。”
那个大伟见众人僵持在原地,带着哀求的语气道:“薇薇,你别冲动,先冷静一下。我们不是说好了要一起去西藏朝圣,你都忘了吗?等我们挣了钱,我们要走遍世界每一处美丽的地方。”
那女孩瞬间又泪流满面,浑身颤动。
男孩顺势试图上前,却被那女孩坚决果断的行为牢牢按在了原地——只见她说到做到,一刀就将脖子划了个口子,尽管只是擦破点皮、伤口不深,但鲜血仍顺着脖子流了下来。
这下,连那个年轻领导也慌了手脚,众人在原地更是不知所措。
那女孩在原地跺脚,道:“大伟,永别了,我们以后再也别见面。”说完后,她大哭着冲出了屋子。那男孩跟着也冲了出去。众人面面相觑。
女孩当天就离开了寝室,她的男友却仍然固执地留了下来。
那惊天动地的一幕让我有种时光闪回的错觉——如果谭晶晶今天站在了这里,我别说在她眼前耀武扬威,连基本的脸面都将消失殆尽。我刚刚因为别人的刻意营造而重拾的所谓理想和尊严,在她面前如手纸一样地廉价和卑微。
我的幻想在这一瞬间被戳破,消失地无影无踪。但尽快离开的决心却像野草一样在心里面迅速地疯长,一刻也不得平息。
我心说,那个女孩可以以死相逼,我要走却不能用这法子了,一则招式用老,难保传销组织不会提前预防;二则对自己也确实下不了那个狠劲儿,万一不小心将脖子抹深了,老子一命呜呼,可当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经过了培训后,大个子和孙超找我谈话,催我尽快交四千元的入会费。我谎称没有带钱,需要打电话让家里寄钱。这样又过了三天,大个子每天形影不离,贴身“照顾”我。期间,我一直找各种理由要出去,均被挡了回来。在大个子的淫威下,我只得将随身钱包携带的两千多元钱暂时上交,并保证会尽快为了“伟大”的事业将余款补齐。
这天,在大个子的监督下,我给家里打了电话,并按了免提。我说自己已经到了广州,在一个中外合资的企业找到了工作。母亲问起了这边的情况,我说工作不错,已经通过了面试。不过,由于工厂产生过偷窃事件,需要在入厂前缴纳四千元的定金。
这点让母亲大为不解,她是在日资企业工作过的人,即使在制度苛刻的日本工厂,也没有让工人交纳押金的先例。这种怀疑的态度正中我下怀,我说要不我再和厂里沟通下,看看能否有通融的余地。母亲问到我手机关机的问题,我谎称手机坏了,正在修理中。
这样挂断了电话,大个子也无可奈何,只能让我过几天再打电话要钱。
在家里无法汇钱的情况下,他们只好提前了我打电话招揽下线的计划,我被逼无奈,只能先和研究生宿舍室友老赵联系。大个子仍一丝不苟地端坐在我的电话座机前,专注而敬业。
电话那端,老赵接了电话后,我明知他已经找到了工作,却故意问道:“老赵,你那边找工作顺利吗?”
老赵在那边没好气地说道:“你这一走好多天,连电话都没有,在广州花天酒地呢吧?”
我接道:“广州好啊,灯红酒绿,鸟语花香。像你这种没有女朋友的人,真应该来这里享受一下。”
老赵笑道:“老李,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几天不见,连我有老婆的事情都忘了。”
我不为所动,继续自顾自地把这个企业说得有模有样。随后问他想不想过来。老赵在那边不耐烦地说在上班,别老是没事闲扯。
我忽然问道:“老赵,你对大罗怎么看?这边的足彩很发达,可以一起过来玩玩。还有,你对美国前总统卡特访问古巴的事情知道吗?这边传得沸沸扬扬的。”
老赵那边半天没有说话,我估计他是有点儿明白了,想起了当年他给监狱讲课时犯人问他的问题,进而猜测到我可能是被困在了某个地方而失去了自由,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忽然,他问道:“你在哪里?”
我说道:“我也不知道以后能挣多少钱。不过,现在有很多校友在这里发财,竞争还挺激烈的。你快点过来,帮帮我吧!”
老赵在那边又是一阵沉默。
我催促道:“老赵,你要是想来就尽快拿主意,哥哥可等不了你那么久。”
老赵若有所思地说:“你容我想想。”
挂了电话,我见大个子脸色没有异样,略略放心。
随后,我又给谭晶晶打电话,说在广州这边的工作很好,要不要过来看看。她已经在北京上班,当然不会过来,礼貌有佳地拒绝了,还不忘假惺惺地嘱咐我别沉迷于南方的花花世界!我心里面暗骂她无情,也不问问我在这边的情况,还让我节制。你不给老子滋润,还让老子成天忍饥挨饿,怕老子饥不择食,真是阴暗。
没事的时候,我就留意传销组织里这些人的生活状态,盼着能尽快找出破绽。每天早上八点开始,这些人给各自的潜在下线联系,并协助接待新来的朋友。我由于没有交足入会费,尽管表面上装得入乡随俗,满嘴的传销理想,但尚属于重点监管对象。大个子对我看似亲密相伴,实则紧紧盯梢。偶尔因为人手不足,我还为了新来的“朋友”去串寝了一次,共同做思想工作。
后来,我给读研时的室友老郝也去了电话,他显然已经知道我深陷传销,开门见山地说:“老李,我在上海这边的工作很稳定,不想去广州。你要是不想在广州呆了,就来上海,我接待你。这边的工作岗位多,发展机会也更大一些。”
我故意说:“我们本科的校友孙超也在这边,大家来这里团聚吧!”
老郝语气缓缓地说:“你们俩要是能一起来就更好了,大家就又团聚了。”
这天,我又给大肚打电话,说广州这边有个好单位,可以一起过来发财。大肚显然也已经从老赵那里知道了我的情况,居然还假惺惺地说:“李老板,你们那里的赌博业太发达,庄家太多,万一我去后把钱耍光了,拿什么来赎身啊?我在这边卖领带发了笔小财,就暂时不过去了。将来,我也许会成立个领带贸易公司,要不,你来帮我?”
我笑骂着说:“我去了你的领带公司,也不过是个打领带现眼的傻大个,别的实在是帮不上。”
大肚在那边意味深长地说:“记住了,老李,没有旱死的田,只有累死的骡子。你坚持住吧!”
我听出了他鼓励我坚持的情谊,暗骂他鬼马精灵。我情不自禁地说:“大肚,你来这里吧,我太需要你的乐观精神支持了。”
大肚的口气漫不经心,感情里却满含深沉地说:“老李,我们都太脆弱,也许经历些挫折都是好事。人的本质都是孤独的。不管这一生结婚成家、子孙满堂,还是孤家寡人,孑然一身,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唯有自己的灵魂在内心深处挣扎和生存。”
刹那间我感慨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