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事业和感情上连番受挫,室友倒是陆续就业:老郝首先确认了工作——其导师和一群海归筹划注册的小额信贷公司正式成立,老郝每天神出鬼没,经常出差几天不回。隔了几天,老赵也找到了工作,去国内一家大型私营企业的省城分公司工作。这一来,寝室里变得空荡荡的,只剩我一个人失魂落魄,每天如孤魂野鬼一样地在各个寝室逛荡。导师倒是没有让我闲着,持续不断地安排我做他所领导的课题组的相关工作,而我也只能一边找工作,一边丝毫不敢怠慢地将导师安排的事情做好。
到了六月,硕士生答辩的日子到了。由于我已经事先经过了导师的同意,论文早早尘埃落定,心里面倒也稳稳当当。倒是苦了一干准备仓促甚至连导师面都没有见过的同学,在进入论文答辩室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其任人宰割的命运。
自上研究生的第一天起,我们就知道毕业论文不好做,正所谓“毕业论文难,难于上青天”,不脱一层皮,不殚精竭虑个把月,绝不可能轻易就将论文完成。这像极了文火煮肉,要的就是火候和功力,想要短期内突飞猛进,简直是妄想。当然,也万没有到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窘境,如果把别人搞得走投无路,那社会还不多出几个“马加爵”来?
在我们毕业数年后,学术界“盘古开天地般”地兴起了一个“书虫”软件,只要论文中的字数与软件数据库中存档的原著内容重合超过一百字,该论文就被视为抄袭作品,轻则重做,重则推迟毕业。甚至有德高望重的博导因为麾下学生的抄袭被该软件查出而连带着身败名裂,灰溜溜地下台。不过,高手自在民间,学生只需稍加用功,将百字内的复制和粘贴稍作修改,断了那连续抄袭的罪恶源头,则大可逢凶化吉,无往而不利。
话说被导师将开题报告批得体无完肤,后经大师兄的妙手回春而转危为安后,我的毕业论文前后仍改了不下二十次之多,才最终达到了导师的要求。身为院长的学生,必有迫于他面子、不能草草糊弄一篇辱没师门的论文交差的压力,但也自有一番轻松,那就是——只要院长点了头,论文答辩会上谁要是还敢横挑竖拣的,无异于太岁头上动土,有点儿活得不耐烦了。但其他导师麾下的学生则没有这么幸运。就像武侠小说中的派系林立一样,学术界同样有门派之争,但更多的是夹杂着导师之间的利益格局和个人恩怨。学术界含沙射影、指鹿为马的事情比比皆是,不幸的是,这次我们的几个同学沦为了牺牲品。
答辩会分成了三个小组,每个小组十人。我这一组由副院长主持答辩,由于导师的特殊地位和我的论文没有明显的破绽,所以我早早地度过了毕业前的最后一道关卡,只做壁上观。轮到我们班级的一个女生出场答辩,形势则大为异样。她的导师于教授与现任院长——也就是我的导师师出同门,资历相当,据说曾经在老一任院长退休时和我的导师狠狠地掰了一次手腕。结果,由于现任校长、也就是院长的直属领导的力挺,我的导师得以顺利上位。而于教授则就此退避三舍,偃旗息鼓,只在一个我院与民间合办的二流院系任副院长,时不时地闹点情绪,给我的导师出点小难题。如今,尽管于教授仍挂着导师的头衔,却经年累月也难得一见真容。
这女生的论文专注于企业的柔性化管理,主要思想是阐明柔性化管理对企业战略调整和组织结构改革灵活性的支撑。在她简要地阐述了写作思路后,会场转眼间就成了“批斗会”。副院长是我导师一手提拔出来的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对于我导师的政令从来是言听计从。
只听他说:“我们都知道企业管理分为刚性管理和柔性管理。可柔性化管理更多的是一种超前姿态和理论研究。企业管理中最直观的就是人、财、物的刚性管理,是对企业经营管理指标实实在在的支撑。柔性化管理产生的效益看不见、摸不着,你这样的文章容易让人产生空洞的错觉。”
那女生不服气地说:“柔性化不限于企业中人的情绪管理,更重要的是体现在生产管理和组织结构调整。生产性企业的产品升级换代和更换新产品种类都涉及到柔性化管理。”
一位女教师接茬儿道:“这个文章的框架我没有看得太清楚,明明是讲企业战略管理的,却偏偏将着眼点落在企业的组织结构上,有点以偏概全。”
女生毫不示弱地反驳道:“组织结构调整是企业战略管理中至关重要的一个支撑体系,我的前言按照战略管理的脉络逐层进行了分析,最后将重点落在组织结构调整上,这就是我本次论文写作的目的。”
管理系主任,也就是老赵的导师眉头紧锁,扶了扶鼻梁上厚重的眼镜,一脸严肃地接茬儿道:“这个文章,我觉得立意还是比较新颖的,关注点在当下加入WTO以后,中国金融风险的管制及银行业的业务升级上。但是,理论支撑做得还不够,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切入点。”
我们听得云山雾罩,不知所云。那女生下意识地翻看自己手中早已烂熟于胸、此刻听起来却颇为陌生的材料,越看越迷茫。
半晌,另一个男生怯生生地说:“老师,您看串了,那是我的论文。”
本来鸦雀无声、略显沉闷的会议室瞬间迸发出了不绝于耳的偷笑声。系主任一脸难堪,干咳了几声,连说:“我再看看,再看看”。
我幸灾乐祸地冲着身边的老赵挤眉弄眼,附在他耳边低语道:“你导师不仅眼神不好,连精神都不好。”
老赵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嘴里面长吁短叹道:“gulibility(真好骗)啊。”
那女生趁着气氛有些缓和,又解释道:“我的柔性化分析主要还是想要强调企业自身的一种战略管理的内部能力。”
副院长接着说道:“波特早在96年就提出,战略是一个企业想要胜过竞争对手,通过向客户提供持续的、受到保护的和不同价值的能力。这个能力是偏向于外部的,归根到底是由外部环境评价的,可不是你自己认为怎样就怎样。”
我一听,这副院长好像是在谈理论,可明明是在含沙射影地指着女生说不要以为自己有特殊的才能,光盯着自己的能力。可副院长又怎么会知道这个女生的实力呢?顺着这个往下延展,岂不是剑指其背后的导师?我心说,知识分子果然是笑里藏刀,明明在谈理论,生拉硬扯也要往个人恩怨上靠。
副院长明确了态度,接下来各位评判老师自然心领神会,纷纷指摘论文中的不足,赞赏者没有,连论文中的亮点都甚少提及。别看这些老师平时里各有远近和恩怨,在这里倒是口径一致。这也难怪,谁不利用这个机会拼命表达自己的站队方向?在这个场合下,不表态其实本身也是一种表态,不狠批于教授的学生,就等于暴露了自己的站队有问题。
副院长的表态起了示范的作用,那这层意思的背后又是谁?一想到我导师那个貌不惊人的小老头儿,那个平时笑眯眯、一脸儒雅的学者,我的后背不禁汗毛直立。
到了总结性陈词,副院长清了清嗓子,充满人文关怀道:“你的论文立意很不错,但理论研究做得不扎实,框架也缺乏逻辑性。今天,在场的老师给你提出了很多好的建议和指导。这样吧,你再回去和导师商量商量,重新调整下论文?”言外之意,她的论文这次没有通过。离毕业仅有一个月的时间,这简直相当于宣判了她推迟毕业、暂缓取得毕业证和学位证。
那个女生开始还在强忍失落,后来失声痛哭,冲出了答辩室。一个同宿舍的女生追了出去。
在座的老师们则神情漠然,集体沉默。
经过紧张的唇枪舌剑,毕业答辩会就这样结束了。想想刚入校门的那一刻起,我们似乎从未意识到自己终将离开这里。如今即将离去,我试图努力地记起什么硕果累累的收获抑或感触,却发现脑海中一片空白,无所适从。就连之前讳莫如深的毕业答辩对我而言也没有任何的惊喜和曲折,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去了。
过了几天,院里贴出了毕业答辩的结果,那个女生果然没有通过论文答辩。而我的论文,则幸运地被评为了这届毕业生的优秀毕业论文。
这天,我被导师叫去办公室。老头儿破天荒对我有了一丝的笑容,让我如坐针毡。
导师说:“李沛文,你还是很有潜力的。这次院系的毕业论文评选,我没有过多地参与,都是答辩委员会老师们公平评比的结果。你能得到优秀毕业论文的奖项,足见水平不俗。”
我赶紧说:“老师,您过奖了。我的论文是您呕心沥血帮助修改的,要说框架和大方向,还是您帮我把的关呢。我自己只做了些细枝末节的工作。”
导师笑着说:“那终归还是需要一个明白人吧,不然的话,我再怎么指点,他不上道也不行啊。”
我口不对心地说:“要不怎么叫导师呢?您就是引导我不走弯路的良师啊!”
导师摆了摆手,说:“算了,算了,咱俩也别客气了。怎么样,眼瞅着毕业了,有什么打算啊?”
我一听他主动提出了毕业后规划的事情,心里不禁一喜,觉得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便按捺着有些急促的呼吸,斟酌着说道:“这阵子尽忙着毕业论文和您交代的项目,工作的事情暂时还没有着落。”
导师低头抚弄着茶杯,看似无意地说了句:“读我的博士怎么样?”
我万料不到他会说出这么一句,因为这压根就不在我的计划中,而导师似乎也从来没有对我另眼相看。
我小心翼翼道:“谢谢老师对我的信任。不过,读博这事我倒真没有仔细想过,也没有怎么在这上面用过心。”
导师接道:“后天努力固然重要,但什么事情都讲究个天分。我看你的逻辑思维能力不错,英语底子也好,做学术应该不会太差。”
我心里有点急,忙说:“可这届博士生入学考试和录取工作已经结束,我压根就没有报……”
导师笑着说:“这个不是问题,不是还有秋季那一届的博士生招考吗?你念我的博士,毕业后,我再推荐你去北大读个博士后。到时候,回校任教什么的都不是难题。我离退休还有个把年头,你跟着我,不会被落下的。”
我知道导师位高权重,能和我说出这种话已经是仁至义尽。如果我贸然驳回,真的是有些不知好赖。那一刻,我想到谭晶晶曾经说过她的父母喜欢知识分子,也许师从导师留校读博,我和谭晶晶还有复合的可能。
可是,那是我心里真正想要的生活吗?我当初固执地拒绝了省委组织部的选干名额,不就是为了一圆自己心中闯荡商海的梦想吗?如果真的读了博士,若干年后,当我回首往事,会不会为了自己贪图一时的稳定和虚荣却放弃尝试梦想而悔恨终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