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谭晶晶的分手注定是痛苦而冗长的,因为她的冷艳无情,媚俗市侩;与导师的斗争注定是艰难而持久的,因为他的世故圆滑,飘忽不定。就在这两座大山压得我苟延残喘时,郑胖子的翻脸无情像一把锋利的尖刀,狠狠地将我那千疮百孔、脆弱敏感的心再次刺满了鲜血,让我悔恨交加,痛不欲生。
事情还要从本学期开学之初说起。院系教导处的姜老师安排我去办公室整理MBA答辩会的资料,我一眼就看到了郑胖子的名字赫然在列,翻了翻他提交的最终毕业论文,和我最后一次给他的是同一个版本,完全一样。我旁敲侧击、海阔天空地和姜老师询问答辩的具体事情,终于打听到郑胖子的毕业论文已经顺利通过了最终的答辩,只等着领毕业证了。
虽然已经通过答辩,可是,郑胖子却一直没有向我透露过任何的消息。事实上,自从我交给他论文成稿的那一刻起,他就在有意无意地躲着我。而关于我撰写论文的报酬一事,自然也是迟迟没有动静。我本以为他工作忙,没有时间和我讨论这事。又觉得他看着是个豪爽之人,不会混账到欠钱不给的程度。然而,此时此刻,当看到他的名字已经在论文答辩通过的名单上赫然在列,我瞬间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这死胖子要赖账!
这段日子一直以来的忍气吞声让我对自己的能力和骨气产生了难以名状的失望和灰心,只觉得自己平时那股不畏困难、披荆斩棘的劲头已经消失殆尽。如今遇到这件事,反而激起了我久违的勇气和斗志。我把心一横,心说,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轰轰烈烈,便鼓足了勇气,在时隔近两个月后,再次拨通了郑胖子的电话。
电话那端长久地无人接听,仿佛整个世界陷入到了一片死寂中。
终于,郑胖子接起了电话,声音慵懒而随意。
我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避免给他以兴师问罪的印象,竭尽全力地控制着语速,语气谦和地对郑胖子说:“郑哥,您好啊。好久没联系了。”
郑胖子嘴里面哼哼着,说:“是啊,我最近有点儿忙,后勤部这边一堆儿事。”
接着,他就不再说话,任由双方的对话陷入了难堪的沉默中。
我听他那意思似乎不太愿意搭理我,只能赶紧没话找话地说道:“那您也是能者多劳。恭喜郑哥您高升。您的毕业论文答辩还算顺利吧?”
郑胖子那边哼哼呀呀了半天,才说道:“是啊,挺顺利的。我上下打点了一通,前后费了不少周折,终于通过了。总算没有白忙活。”
他接着又没有了下文,空气中的尴尬气氛更甚。
我耐着性子追问道:“郑哥,我们的论文表现还好吧?”我故意用了“我们的论文”,免得他把我的努力排除在外。
郑胖子叹了口气,说:“兄弟啊,你的论文呢,开始时确实是被认可了。不过,后来有个评审教授提出,你的模型太复杂,不能深入浅出地解释理论,尤其是模型的假设条件过于偏离实际。为了避免最终功亏一篑、无法通过答辩,我让别人全部重写了论文。”
“让别人全部重写了论文?”我的语气因为焦急而变得尖锐,不自觉地提高了嗓门,道:“郑哥,即使模型被删掉,可论文的框架已经形成,只要补充些语言论据材料就好了啊。”我仍不死心,但情绪已经明显有点失控了。
郑胖子倒不着急了,慢条斯理地说:“小李啊,写论文是要讲究方法和技巧的,不是说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我咬着后槽牙,恨不得将电话另一端那个肥头大耳的无赖的舌头咬掉。这个混账玩意,居然无耻到了这种地步,明目张胆地盗用我的劳动成果,却翻脸不承认。
无奈寄人篱下,我只能耐着性子,接着问道:“郑哥,那您有什么问题可以和我联系啊。我这人没别的优点,答应别人的事情,一定会全力以赴、尽职尽责地完成。”
郑胖子在那端语重心长地说:“小李啊,你的为人,当哥哥的心知肚明。不过,社会是很现实的,不能光讲感情啊。你写的论文一次不成,做哥哥的就算再信任你的人品,可是,碍于时间的压力,为了保证进度,只能另求高人了。”
事到如今,眼见他想赖帐,我知道没有必要再遮遮掩掩了,便厚着脸皮直接问道:“郑哥,我给您辛辛苦苦地忙了一个夏天,挥汗如雨地帮您查资料、整理论文成稿,毕业答辩前的绝大部分工作都替您完成了。要说后面的人修改,也是在我的成稿基础上小修小改,断不可能完全重新另起炉灶。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看这报酬的事情……”
郑胖子一副假仁假义的态度,说:“小李,你郑哥我交朋友从来是讲义气的,绝对不会让朋友吃亏。你看你前期写了区区几页纸的论文大纲,我就给了你一千块钱。是这几张纸就值一千块钱吗?当然不是。是郑哥觉得兄弟你不容易,一个学生既要兼顾学业,又要费尽力气地挣点辛苦钱养活自己。”
我一听肺都快气炸了,几页纸的后面是多少材料的收集和整理,又对后面厚厚一摞的毕业论文起到多么至关重要的作用啊?
郑胖子接着语重心长地说道:“兄弟,这个社会不是你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你一定要先估量下自己的实力再报价,不能漫天要价啊。”
他故意在“你一定要先”后面顿了顿,又将“估量下自己的实力”几个字咬得字正腔圆,孔武有力,仿佛一颗颗子弹,狠狠地穿透了我那看似强悍的躯壳,精确地点射在我柔软的内心深处。
我的心一紧,瞬间有种窒息的错觉,呼吸变得急促困难。我勉强凝住心神,冷冷地说:“郑大哥,兄弟我不是贪财的人,不属于我的东西,白给我都不会要。可是,我辛辛苦苦地忙了半天,中间也托了很多人帮忙,结果却一无所获,这让我真的不好交代啊。”
郑胖子忽然有些动情地说:“兄弟,你也理解下你老哥吧。四十几岁的人了,前前后后为了这个文凭已经花了不下三十万。哥哥将来的仕途还前途未卜呢,你可不能趁人之危啊。”
我脑子“轰”的一声,像炸开了锅一样,感觉血液在全身快速地奔腾涌动。我想破口大骂,可潜意识清楚地知道,一旦和他撕破了脸,就更没有要回钱的机会了。我感觉喉咙干涸地快要枯竭,舌头努力地贴着牙床,艰难地从嗓子眼里拽出了声音,嘶哑地说:“既然论文您已经托别人写了,而且结果还不错,我也算是把心放下了。总之,答辩圆满地通过了,论文也没有误了您的前途,很好,很好。”
郑胖子在那边假装推心置腹地说道:“不管怎么说,兄弟你这次帮了我的大忙,做哥哥的一定会记在心里。以后,兄弟你有事情尽管找我。”
我刚想接着据理力争几句,郑胖子却借故挂断了电话。
我面如死灰地放下电话,只觉浑身无力,一个后仰栽在了床上。我想着自己在谭晶晶面前的一无是处、在导师跟前的委曲求全和在郑胖子面前的软弱无力,委屈的眼泪像决堤的河流,瞬间混乱地在脸上四面奔流。
我开始恨自己,恨自己以前无理由的轻狂和自大,以为自己混了几天学院,实习工作了一年多,认识了几个人,就可以飘飘然地自诩为社交能力出色。其实,我不过是一介书生,百无一用,也没啥胆子。我暗骂自己没那个走钢丝的勇气和能力,就别招惹些社会上的凶神恶煞。自己一遇到强硬的人便乖乖地缴枪投降,被打回了懦弱的原型,典型的文人无行。
我想着当初接这个烫手的山芋,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买一个笔记本电脑送给谭晶晶,给她一个惊喜。如今,谭晶晶已经离我而去,这笔钱竟然也随之夭折,因果循环,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们之间再也没有任何可以联系的纽带和关系。
在半梦半醒间,我进入了奇异的幻境中:一个懦弱的自己蹲在阴暗的角落里,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嘴唇青紫,眼窝深陷,没出息地双手抱头,在岁月的洪流中唉声叹气,摇尾乞怜;另一个自己则衣冠楚楚,油头粉面,一边颐指气使地指着那个肮脏、猥琐的自己,粗鲁而大声地呵斥,一边兜头盖脸地握着皮鞭,残忍地抽打着那个弱不禁风而奄奄一息的身躯,直到那身体血迹斑斑,伤痕累累,方才志得意满地抽身离去。而那个饱受拷打、毫无出息的自己,则深抚着岁月的伤疤,在颓废与绝望中奄奄一息。
我在绝望中昏睡过去,又在绝望中清醒过来。我不自觉地抚摸着梦中被打得支离破碎、而现实里仍安然无恙的脸庞,轻叹着自己的可怜和无助,感慨何苦自己这样虐~待自己。
这天晚上,老赵和老郝在寝室闲谈中,知道了我被郑胖子赖账的事情,都有些愤愤不平。老赵劝我写匿名信去电力学校告他。我没精打采地说算了,他底子那么硬,学校很可能会视而不见。即使受理了也未必告得倒,很可能最后避实就虚,不了了之。何况,帮别人写论文本就不是光彩的事情,如今又无凭无据,搞不好最后钱没要回来,再惹了郑胖子打击报复,不值当。老赵和老郝陪着我在屋子里长吁短叹,半响无言。
这天,林家雯通知我陪她出城见客户,事先约好了在她家楼下会合。过了约定的时间,她却迟迟不下来,又让我在寒风中足足等待了一个多小时。冰冷的空气穿透了我的衣服,麻木了我的脚背,也彻底寒彻了我的心。
虽然不管从男士等女士,还是下属等领导的角度,我都应该体谅她,可是眼看毕业找工作的大事迟迟不能落定,尽快在谭晶晶面前一雪前耻的机会遥遥无期,我觉得这样浪费时间在没有前途的事情上太没有意义了,心底里隐隐的辞职念头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