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林栋就带着我前往果汁厂所在县的铁路车站拜访。去之前,林栋特意买了两条烟揣在包里。我心说,拜访交通系统外的客户不花钱,这钱倒是都花在了体制内。不过,想起当年自己在泉城分公司亲眼所见钢材贸易老板王秃子因为一车钢材的铁路发运运费欠款而最终破产跑路的事实,不得不暗叹,铁老大虽然外表看似傻大黑粗,却绝对是地方、尤其是运输体系不发达地区的一霸。
我们来到车站的货运科,找到了货运科的李主任。这李主任五十岁上下,脸色黝黑,常年的风吹日晒下,皮肤显得粗糙干裂。我们递上了交通系统的工作证,他拿起来看了看,笑道:“原来我们是一家人。”
林栋只简单地介绍了部里有新型的运输产品要在这里的车站试运行,却并没有展开说请求车站解决发运的事情,反而和李主任了解起车站作业的实际情况。我在泉城分公司呆了大半年,对车站的现场业务也略懂一二,偶尔也会提几个专业性的问题。
中国的交通系统尤其是铁路自建国以来,一直是个封闭和独立的体系,如果不在其中,外界很少有人能够理解其操作的特点。去铁路车站办事的外行人,往往说不出内行话,很容易引起车站工作人员的轻视甚至是变相地欺骗和耍弄。
这李主任见我们是交通系统内的人,说话也很内行,不自觉地便透露出了一份亲近感。聊起近年来频发的铁路事故和外界对铁路系统的某些消极的看法,他也是一肚子的委屈和牢骚。
他说:“现在,报纸和网络上都说铁路系统乱收费,内部腐败成窝。其实我们铁路系统内部的人都知道,铁路基层的工作条件多苦啊?工人的工资几年都不涨,节假日也少。如果说有腐败,那也得是级别高的人有这个条件去腐败,基层的车站哪有那么多的油水?我看最近网上有个帖子,说什么铁路系统的岗位世袭制现象严重,经常是老子提拔儿子,儿子提拔孙子。我当时气得直接就在那个帖子下面回复说:‘祝愿你儿子干铁路,你孙子也干铁路。’说实话,但凡有条件,谁愿意让孩子干这行啊?”
我听着有趣,笑道:“那您应该再补一句:‘祝愿你们全家世世代代都干铁路’。”
林栋微笑着说:“中国社会现在发展这么快,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难处。外界不理解铁路,恐怕也有我们自己过于封闭,对外交流和沟通机会少的原因。”
正说着,李主任的电话响了,只听他在电话里大声地喊着:“他懂不懂铁路的运行规律?你让他等等。这他~娘的是火车,不是他们自家的三轮车,说推进去就推进去。你告诉他,我们车站就一台火车头,一天只能去他的厂内专用铁路线里送货一次,他愿意干就干,不愿意干,老子还他~妈不伺候他呢!”
挂了电话,李主任接着抱怨道:“这些个不懂铁路的货主,我有时候真拿他们没办法。你着急发货,也得考虑到我车站的实际作业能力啊!我这个车站,上面每年下达的装车任务指标严重超负荷,可我又能怎么办?部委领导分解压力给全国各个铁路局的局长,铁路局的局长压各个车站的站长,站长再压我,最后搞得全车站都屁股上长疮脚上长刺——坐立不安。哎,难啊!”
林栋颇为体贴地说:“听您这么一说,这里车站的作业能力确实很紧张,也真难为了李主任您。不过,我们交通系统历来所奉行的铁的纪律不就是‘服从命令,听从指挥’吗?上面有上面的难处,下面有下面的苦处,中国铁路就这么个现状,我们也只有勉力而为,问心无愧!李主任,您也别太操心,工作是国家的,身体是自己的,伤了身体多不值得。怎么样?下班后由老弟做东,出去放松一下?”
李主任笑了,黝黑的脸上细纹丛生,干涸的唇下露出一嘴常年烟熏的黄板牙,说:“自己家人还客气什么?先说事情,事情办好了别的都好说。”
林栋这才转入正题,说:“李主任,我们这次是带着任务来的。部委前一阵子安排我们志化集团开发出了一个新型铁路运输产品,我们与陕西当地的果汁生产企业已经确定了合作意向,准备用这款新型运输产品来装运果汁,采用铁路方式运输,从咱们车站启运。我们这次来也是想听听车站方面的意见,为下一步的正式发运提前做好准备。”
李主任“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说:“陕西这个地方,铁路运力非常紧张。别说果汁了,就算是大宗的煤炭和铁矿石等物资,在满负荷作业的情况下都未必能全部运得出去。我们车站之前也不过是在运力有所缓解的情况下,偶尔发一些果汁,但是都很零散,不成规模。”
林栋笑着说:“铁路是国家战略的重要保障,当然要支撑大宗物资运输。不过,目前国家也在提倡经济转型,向民生经济倾斜。陕西的果汁在全国乃至世界都闻名,如果我们铁路能够介入到这个运输环节中,无论对车站运量、志化集团的效益还是对部委的成绩来说,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李主任沉吟片刻道:“果汁倒不是不能运,不过,如果你们想在运力方面要有所保证,恐怕我们还得互相帮助。”
林栋眉梢一挑,追问道:“如何互相帮助?”
我心说,难道要多收“好处费”?不过,近几年由于国家严厉查处,很多车站已经不敢明目张胆地在明码标价的铁路运费以外再额外乱收其他费用。
李主任说:“你们也是交通系统的人,应该都了解。部委现在不完全承担铁路职工的工资,各个车站要自主解决一部分。车站运输主业部门是执行部委统一的制票和收费标准,最终收入全部上缴,跟我们一点儿关系没有。因此,车站只能想尽办法靠多种经营来挣钱养活自己。那些以前社会零散发运果汁的物流公司,计划运量小,发不了几车,我们也不太看得上眼。他们又不懂铁路,以为交了钱就是爷,就要像叫私家车一样随叫随到。你们是系统内的人,熟悉铁路和车站的运作规律,肯定也知道这是火车,不是自行车,说到就到。如今,你们志化这么大的公司要介入果汁运输业务,又是部委重点扶持的项目,我看在这里要实现大规模发运,车站也需要多协助你们搞好运输组织工作。所以,你看你们能不能多交点车站的协调发运服务费?”
我们一听就明白了,所谓的“好处费”虽然名义上被取消了,但却以协调发运服务费的方式继续存在,且光明正大地写进了车站与货主签订的服务合同中。
林栋皱眉道:“我们要在这里发运,肯定少不了你们车站的帮忙。不过,客户要价格优势,我们集团也有经营业绩压力。李主任,你看这服务费的收费标准能不能适当给点儿优惠?”
李主任为难地说:“前期发运果汁的那些零散客户,收费标准都是按照一车一百五十元钱收的。这是站里定的标准,我也不好随便更改。”
林栋递给李主任一支烟,为其点燃后,笑着说:“他们一车交一百五十元钱,可是,却没有我们这么大的发运量啊。我们这次和客户已经谈得八九不离十,合同一旦签订,那可是一年十几万吨的运量。到时候,你的标准虽然降低了,可收费总额能上涨不就得了?而且不止涨一倍!”
李主任半信半疑地说:“真有这么大的运量?”
林栋信心十足地说:“您要是不相信,我们可以在服务费的收费合同中签个运量保障条款啊。如果我们公司达不到规定的运量指标,您可以不给我们发货啊。”
李主任猛吸了口烟,说:“这样吧,大家都是自己人,我也不玩虚的。这事儿我觉得有门儿,不过,还得请我们领导拍板。你们等我一会儿,我去问问站长。”
大约十分钟后,李主任满面春风地走进门来,说:“站长说了,一车给你们按照七十五元的标准收费,这已经是很优惠的价格了。”
我和林栋都在火车车站工作过,心知七十五元一车的收费标准已经很低,便也爽快地答应了。
林栋问道:“李主任,我们和果汁厂签了合同以后,车站方面还有什么需要协调的事情吗?”
李主任拍胸~脯说:“这个你们放心。站长说了,除非遇上军运或者抢险救灾等极特殊情况外,我们优先给你们安排运力保证。咱两家都是系统内部的人,有什么事情打声招呼就全解决了。”
林栋大手一挥道:“好,李主任爽快,以后还要拜托您多多帮忙。”
李主任连忙摆手,低声道:“自金融危机以来,铁路的大宗物资运输也不如以往那么紧俏,车站要完成全年的运量任务,压力也很大。我们太需要你们这样既懂铁路、又有市场规模运量的企业来和我们合作了,大家也是互惠惠利。”
林栋从包里掏出两条烟,递给李主任道:“李主任,您帮了我们这么大忙,也没有什么好送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李主任也没客气,眉开眼笑地收了烟,说:“以后有事没事地打个电话,咱们常联系着。”
林栋顺势道:“李主任,晚上有没有空,咱们出去放松一下?”
他连连摆手,道:“不了,不了。我们白天比较忙,有时候连口水都喝不上。晚上还是回家休息最舒服。”
我们离开了车站,林栋一脸轻松地说:“这次真的是不枉此行。解决了车站的问题,后面我们就占据了谈判的主动权。我们赶紧回去,做个物流方案,把报价和具体的操作细节都写进去,明天,我们要再去一次朗润集团。”